【盾冬】送冬（5）
第五章
月光抚育着黑夜。群星呈现出一种奇异而苍白的色彩。一束蓝色的光线透过河岸边升起的雾气照亮了公爵庄园。那栋孤僻而古老的建筑沉睡在一片寂静里。偶尔，会从它酣眠中传来几声含混不清的呓语——夜莺的呜咽，又或是螽斯的歌唱。
巴基飞快地跑向这栋建筑。翻过那道破败的院墙时，他已无意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顽强生长的野花。他的袍角被夜晚的重露浸湿，鞋上滑稽地挂着苍耳。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艰苦的逃难。很快，在这个只有他一个人光顾的小花园里，响起了他急切而不合时宜敲窗声。
史蒂夫和他的奶妈先后被惊醒了。屋子里亮起了烛火。史蒂夫披了一件睡衣匆匆赶了过来，为巴基打开了窗户。
“你这是……”
史蒂夫还没来得及开口，巴基便率先紧紧地抱住了他。史蒂夫被冲撞得向后退了几步，对巴基的异常感到困惑而担忧。他小心翼翼地拍着挚友的后背，一边低声安慰着他。老奶妈一面担心，一面又忍不住唠叨起来，“上帝保佑，你这是活见鬼了吗？”
巴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事情的发展比活见鬼更要离奇可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和别人倾诉。
史蒂夫看出了他的犹豫，便对奶妈说：“请给巴基拿点热茶来吧，我看他是吓坏了。”
老奶妈走后，史蒂夫把巴基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他在试图传送给他某种足以稳定情绪的力量和倚靠。在他亲切而平静的目光里，巴基渐渐平复了下来。
“我的父亲来了……”虽然他的声音依旧有点颤抖，“他……他是皇帝！”
史蒂夫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巴基在说些什么。
“史蒂夫！我的父亲来找我了！他就是咱们的皇帝。他带着皇家近卫军包围了整个修道院，他们都穿着红色制服，高高的帽子……手里……手里还有佩剑……他说要带我走，去京城……我是逃出来的……”
“巴基……巴基……”史蒂夫呼唤了巴基好几声，好容易使他从紧张中回过神来，他刚刚那段语无伦次的表述在史蒂夫听来近乎呓语，皇帝？近卫军？小小的库恩采沃什么时候来了皇帝？“巴基，你是不是做梦了？”
“不！史蒂夫！你相信我！皇帝真的来了，他……他穿着绣了金线的衣服，朝我走过来……不……是朝我漂浮过来，他说他是我父亲，还给我起了名字，叫詹姆斯……当时院长弗拉基米尔神父也在。后来皇帝说要我去马车那儿，说我们要连夜离开这里。我害怕了，就跑到你这儿来，史蒂夫，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以我的英俊发誓！”
“可是……可是这也有点太匪夷所思了。”一向拥有着超乎同龄人稳重的史蒂夫也感到了一丝慌乱，他们尚未意识到巴基父亲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深切地感受到他们即将分别。而那无疑是最令他们无法接受的。
“我的父亲怎么可能是皇帝！”巴基咬着下唇，开始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踱步，“我身上可一点贵族的高贵血液都没有。他像是仙界的国王，而我只不过是森林里的野兔。再说我也根本不想去京城……我在那儿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史蒂夫！你借我点钱……再借我匹马！我现在就逃吧！等这段时候风声一过我会回来看你的……”
“巴基……”史蒂夫突然握住了巴基的手腕，迫使他停了下来，“他是皇帝，整个帝国都是他的疆域，你能逃到哪儿去？”
巴基不知所措地看着史蒂夫的眼睛，浑身都因恐惧而发颤，过了几秒钟，他突然脱力地向后倒在了床上。
“我害怕……”他像是一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兽，声音里的张皇和绝望听起来令人同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不正常，史蒂夫，我预想中的父子相认不是这样的！我一点都感受不到他是我的父亲。我只觉得他是高不可攀的人物。我不想和他走。我喜欢这里。我舍不得离开你。”
“但他是你的父亲。”史蒂夫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道。
他曾是巴基最渴望见到的人。有好几次，巴基都确信自己在梦中见到了父亲。在梦里，父亲永远都是笑容满面的。他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冷冰冰地坐在座椅上，像是品评一道不合口味的菜肴那样漫不经心地说，“我以为他应该学会起码的礼貌。”
他不想和这个所谓的父亲走，即使他的身份或许是令人艳羡的。可如果找到父亲，就意味着和史蒂夫、弗拉基米尔神父和他热爱的森林撕裂，那会使他感到痛苦。
“巴基，你记不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你确信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因为你在梦里看到他在草原上飞驰，他射出的箭雨曾一度遮天蔽日……”
巴基轻轻点了点头，感伤地说：“那是我看完神话之后做的梦。”
“还有一次，你说你的父亲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音乐家。你确信你在梦里听到他为你用小提琴演奏摇篮曲……”
“那是我偷偷跑去听镇上的音乐会之后做的梦。”巴基抽了抽鼻子，小声说道。
“现在，他真的来接你了，不管他是皇帝、英雄或是音乐家。他来找你了，就说明他的心里记挂着你……巴基，你可以不做孤儿了，你有父亲，有姓氏，说不定还能见到你的母亲和其他亲人。你应该和他回去，不要让他伤心。”
“可是……可是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巴基从身后抱住史蒂夫，眼泪很快浸透了那件匆匆披好的单薄睡衣，“我还没教会你逮兔子，你还没教会我画画……我们还有很多约好的事情没有一起做……”
“傻瓜，你会走，难道我就不会走吗？难道库恩采沃的小路没法通向京城吗？我会去看你的，说不定下个月我就会去找你。最近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我去求我父亲，他会答应的。到时候你带我游览皇宫，怎么样？”
巴基从史蒂夫的肩膀上抬起头，泪水朦胧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芒来。他被史蒂夫构筑的不真实的未来迷住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分别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它将会是短暂的，并且预示着更好的重逢。
巴基任由史蒂夫帮他擦着眼泪。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鼓舞着他的蓝眼睛，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微笑。他点了点头，从心底里感到，或许父亲和史蒂夫是可以两全的。
“巴基，你看。”史蒂夫用钥匙打开了一个小箱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曾经给巴基展示过的神奇魔盒，那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我把它送给你，你要小心收好这个盒子，如果真的很想我，就拿出它来看一看。”
“可你说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巴基犹豫地说。
“所以它能代表我。”史蒂夫坦率地说，“因为除了这个小盒子，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它就像你一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独一无二的。”
巴基珍重地接过了那个盒子，轻轻推了一下其中一个小抽屉。那里写着的问题是：什么东西比时间更恒久？答案是爱。
“我也有东西送给你……”他摘下了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橡果，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史蒂夫的手里，“它也能代表我。你要记得遵守诺言，一定要来找我！要是我有机会，我也一定会回来看你。”他想了想，又幼稚地补充道：“你可以有很多新朋友，但不能有任何一个比我和你更亲密。”
“一言为定。”史蒂夫微笑起来，轻轻勾了勾巴基的小指。
“一言为定！”巴基认认真真地重复了史蒂夫的动作。
这时，庄园的院子里突然亮起了火光。一队人马从梅恩河对岸淌了过来，闯入了没有主人的庄园。巴基向窗外看了一眼，立刻认出了皇帝的马车。
“坏了！他们肯定是来抓我的！”巴基不安地说道。
巴基把史蒂夫的小盒子藏进衣服口袋里，慌慌张张地就朝门外跑。而皇帝却率先一步走进了儿童室，身后还跟着毕恭毕敬的庄园管家。
巴基低下头，因他的鲁莽和出逃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危险都不能让他弯腰，可他却不敢抬头直视亲生父亲的眼睛。
“我以为你去了哪儿。原来是来这里和你的小朋友告别。”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冷峻，巴基悄悄抬起眼睛，发现他的目光平和，并未动怒。
“对不起……但史蒂夫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须来和他告别。”他大着胆子拽了拽史蒂夫的衣服，“史蒂夫，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史蒂夫……”
史蒂夫在皇帝面前表现的生疏而拘谨，这次见面太过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穿好自己的衣服。
皇帝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史蒂夫一眼，浅绿而倦慵的眼睛里显露出淡淡的疲惫。可是，几乎是刹那之间，那双眼睛里突然凝聚起一种骇人的冷峻。他打量人的目光改变了，变成了一种充满探究意味的逼视。
“史蒂夫，别害怕，到这边来，离我近一点。”
史蒂夫和巴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巴基不安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和他一起走到皇帝的面前。
皇帝的目光接连扫过了史蒂夫的眼睛、鼻子、乃至脸部的每一处线条，像是正在解读某个秘密，他问这个孩子，“史蒂夫，你姓什么？”
“斯托姆。”史蒂夫答道，“我的父亲是约翰尼·斯托姆公爵。”
皇帝的目光沉了下去，在烛光中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显而易见，他在思考着什么。
“史蒂夫，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皇帝轻轻地扶住史蒂夫的肩膀，用一种蛊惑性地口吻缓缓地说道，“你长得很像柯蒂斯·埃弗雷特。你知道他是谁吗？”
史蒂夫点了点头，“他是图尔西以前的皇帝。”
“你父亲斯托姆公爵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他？”他的声音格外柔和起来，“还有你的母亲是谁，你父亲告诉过你吗？”
史蒂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父亲也从未和我提起过柯蒂斯·埃弗雷特。他不允许我过问这些。但我听说柯蒂斯是个英雄。”
“英雄？”皇帝笑了起来，“谁和你这么说的?”
“大家，大家都这么说。”史蒂夫有些犹豫地答道。
皇帝放开了史蒂夫，目光里好像凝结着一层霜雪，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那么……大家又是谁呢？”
巴基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帝心中的不快，连忙对史蒂夫拼命摇头，暗示他什么都别说了。
这时，从屋外突然传来了近卫军士兵的呵斥、以及佩剑出鞘的刺耳声响。但巴基和史蒂夫却同时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都辨认出了那个不速之客迅捷而坚定的脚步声。
斯托姆公爵以一种十分越矩的方式闯了进来，连巴基都为他暗地里捏了一把汗。皇帝的亲信艾西昂男爵试图阻挡他，却被揪住领子扔了出去。
他站在两个孩子与皇帝之间，高大的背影正好帮他们阻隔开那双冷冰冰的浅绿色眼睛。巴基感到自己迎来了救世主，一瞬间也变得不再那么害怕。他甚至大着胆子、从公爵身后探出脑袋、偷偷打量着他已经有些愠怒的父亲。
“陛下，史蒂夫不过是一个孩子。如果您有什么问题，还是来问我吧。”
皇帝的目光变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毫无疑问，他被激怒了。可是在表面上的愤怒之外，似乎还蕴藏着更多令人难以解读的东西。巴基很难了解父亲内心在想些什么，他只是为公爵的傲慢不逊感到震惊，脑袋里晕晕乎乎地浮现起那些传言的片段。据说公爵被赶出了皇帝身边，原因正是他尖刻而难以驯服的个性。
“好久不见了，公爵。”皇帝客套地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瞥了史蒂夫一眼，“我很遗憾我竟然在如此长久的一段时间里忽略了您与我的友谊。我没想到，即使是在追寻自由和平静生活的旅途中，您依旧记挂着我的需求，还帮我解决了长久一段时间内一直令我如鲠在喉的隐忧。”
“陛下，我想您是误会了，”公爵冷淡地说道，“史蒂夫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妻子为我带来的慰藉。与您的隐忧无关。”
“您在和我开玩笑？”皇帝扬高了语调，几乎难以掩饰语调中的愠怒。“他的长相和谁一模一样，您与我心知肚明。”
公爵轻嗤了一声，面色不改地反问皇帝：“陛下，忘记那些不相干的面孔，难道您不觉得，史蒂夫长得很像我吗？”
皇帝的目光在史蒂夫与公爵脸上来回地转动，这种打量令人很不舒服。但史蒂夫却抬起脸，勇敢地面对着危险在他咫尺之处如毒蛇般缓慢地移动。
过了一会儿，皇帝虚伪地笑了起来，“怎么没见到公爵夫人？”他轻柔地问。
“她死了。”公爵平静地答道，“我们在北方相识，可那时发生了动乱，我不得不带着她四处躲避。她是难产而死。我一直瞒着史蒂夫，是不想让他难过。”
史蒂夫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巴基立刻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
皇帝注视着公爵。那曾经令巴基着迷的、习惯于微笑的嘴角在此刻弯了下来，并微微地抽动着。从他的绿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毒液般的光芒，令巴基感到害怕，甚至以为他会在下一秒气到发狂。可是不过片刻，他迅速恢复了平静。眼中只剩下一种疏懒冷淡的客套。
“话虽如此，可史蒂夫毕竟需要一个母亲。而您也需要一个新的妻子。”皇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您的悲伤虽然高贵，可不要放任自己沉溺，过度的追思会消耗您对生活的热情，就连天堂的逝者也会感到不安的。”
公爵回以同样的客套：“谢谢您的建议。我会慎重考虑的。”
皇帝再度瞥了一眼史蒂夫，接着对巴基说：“好了，詹姆斯，我想你是时候和你的朋友告别了。”
巴基沮丧地从公爵身后走了出来，跟在了父亲身后。他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发现史蒂夫很想从房间里冲出来，却被公爵牢牢揪住了衣领。
皇帝和巴基被安排在不同的马车中。巴基看出自己的父亲心情不好，庆幸于不用和他一起度过漫漫长夜。在车队缓缓驶动时，他从马车里探出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修道院与公爵庄园渐行渐远，最后隐藏在月光下的一片阴影里，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可及之处。
蜿蜒的梅恩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让他想起小时候， 当他第一次将双手浸在微凉的河水里时，所感受到的那份惊奇和快乐。现在，他的童年时代将会和这条河水一样留在这里，在这宁静的、沐浴着温柔月光的夜色之中。
这时，他看到车队前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悄无声息地移动。当马车靠近时，他发现那是一只黑猫。它蹲在路边，闪着绿光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巴基，过了一会儿，它突然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车队之中。巴基感到脊背涌上一阵战栗，耳畔只剩下约克那句神叨叨的话还在回响，“巴基，见到黑猫不让路，你要倒大霉啦！”TBC
巴基这章应该十分焦急了，男朋友的爸爸和我爸爸一见面就吵了起来，怎么办！？怎么办？！
感谢牧师克拉德美索给我的帮助……写文真是太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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