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送冬（3）
第三章
昨天晚上刚下过雨，清晨的空气湿润而寒冷。风从河对岸的森林吹了过来，像是千军万马压过了梅恩河，发出了尖锐的咆哮。风暴在黑夜中施虐，到了白天仍不停歇。巴基刚刚跑出修道院的大门，手中还没吃完的无酵饼就被一阵狂风吹上了天。
他在台阶上嗐声跺脚，口中骂了一句不应当从修士嘴里说出的话，接着裹紧斗篷，按住帽子，顶着狂风朝梅恩河对面的斯托姆庄园去了。
今天他没翻花园的围墙，史蒂夫病了，是与巴基熟识的童仆帮他开的门。时间还早，医生大概还在儿童房帮史蒂夫问诊。巴基无意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于是他的好伙伴约克便把他领进前室，用断了柄的茶壶请他喝了一顿热茶。
“史蒂夫怎么样？”
“还是那个样，普通的伤风，每年春天都要得几次。昨天夜里少爷发了热，医生给他放了血，今早就好了。要来点大馅饼吗？榧子馅，就是有点凉。”
“请给我来一点。”巴基一边担忧着史蒂夫的病情，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饿着肚子赶来这儿的。今天风真大，把我手里的饼吹上了天。我本来还想追，结果却被一只乌鸦占了便宜。唉，我最近真是倒霉透顶，活像是有恶魔追着我的脚跟。前些天我在路边遇到了一只黑猫，它胆子很大，看到我竟然也不懂得躲闪，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吉利……”
“你见到那只黑猫后有没有立刻躲开？”约克紧张地问，“你有没有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选另一条路继续走？”
“我那个时候急着想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回修道院，哪还顾得上想起上帝他老人家对我的垂怜！”
“这可不行！”约克神叨叨地说，“我妈以前总告诉我，魔鬼喜欢附身在黑猫身上，谁要是遇到了它们不让路，准要倒大霉！”
“你说的是真的？”巴基将信将疑地问。
“千真万确！我们村子里有个庄稼汉，叫德比罗，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猫。一天傍晚他从地里回家，在路边看到了一只黑猫，就用石头砸它的头。当天晚上他家就着了火。巴基，你可要倒大霉了！”
“我才不信这些。”巴基嘴里塞满馅饼，含含糊糊地说道。
“嘘！别这么说！那些神呀、鬼呀就在我们身边，他们不喜欢人们对自己不敬，他们会听到的！”
“那就让他们听到去吧，”巴基填饱了肚子，站起来拍掉了身上的馅饼渣，“请各路魔鬼尽管来烧我的屋子，反正那里冬凉夏热，床铺硬的像是石头，我早就不想在那里住了。”他没心没肺地说道。
在约克不赞成的目光里，巴基走出前室，打算去看看史蒂夫。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折了回来，“这个时候，公爵大人不会在史蒂夫的房间里吧？”
约克摇了摇头，“大人不在家。”
“又不在家？”
“别说今天了，就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大人通通不在家。他甚至不知道少爷生病了这回事。连医生都是我去请的。”
“又是这样？”巴基皱起眉毛，不满地抬高了声音，“史蒂夫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怎么总是对史蒂夫漠不关心！”
“嘘！嘘！”约克紧张地向外四处张望，接着关上了前室的门，“巴基，公爵大人可不是你的弗拉基米尔神父，他可没什么悲天悯人的好心肠。他不许下人们谈论他和史蒂夫的关系。谁要是犯了禁忌，准会挨他的鞭子。马房的德米特里，就被打在了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兜头就是一鞭子，现在他的脸可全毁啦。”
“我不怕他。”巴基强硬地说，“他要是抽我，我就揍他！”
“你在开玩笑？”
“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从不开玩笑！”
“算了吧……”约克叹了一口气，那双总是显得有些雾蒙蒙的小眼睛里流露出对命运的逆来顺受，以及一丝恐惧，“如果你要是惹到他，我们又要不好过啦。虽然大人并不喜欢迁怒，可一看到他生气，我们就害怕。看到他高兴，我们就也跟着轻松，这是做仆人的生存之道。他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前些天，他带回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他有了情人？”巴基立刻竖起了耳朵。
“他是男人，当然需要情人。那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我们都称呼她为夫人，可私下里，有人说她不过是镇上的一个妓女……”
“妓女？”巴基撇了撇了嘴巴，目光充满了怀疑和不满。如果说公爵对史蒂夫的漠视大大减损了巴基对他的崇拜，那么他同妓女厮混的消息则完全抹杀了这一点。
出于奇怪的心理，或许是一个孩子对心中英雄的美化，巴基认为公爵不应该犯下同其他贵族一样的错误，不应该亲吻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人。他所喜爱的是那个雨夜里的公爵——坐在炉火边，拨弄着一架巴拉莱卡琴，目光中是令人迷惑却又动容的忧伤。
可怜的史蒂夫将会怎么样呢？他本来就得不到他父亲的喜爱，更得不到母亲的关怀。现在他的处境或许会更加困难，他比巴基更有理由对这一切感到愤愤不平。
巴基飞快地跑上了二楼，在儿童房前，他放轻脚步，偷偷推开了虚掩的门。通过门缝，他看到史蒂夫正坐在床上读书，脸色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可并不软弱，在他紧闭的双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间，那种过于成熟的骄傲与坚毅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史蒂夫！”巴基轻轻唤了一声，接着跑到床前，用手去探史蒂夫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谢谢，我好多了……”史蒂夫放下书本，苍白的脸颊因喜悦而浮现出一丝潮红。他刚刚恰巧就在思念着他的朋友，哪怕他的手中是一本他平时最喜欢阅读的小说，然而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巴基神采奕奕的笑容。
“我最近忙坏了，一直没找出时间来看你，没想到你又生了病。”他左顾右盼，突然指着桌上的橙子对史蒂夫说，“你想吃点什么吗？要不要我剥个橙子给你吃？”
史蒂夫笑了起来，“如果你愿意，就把橙子一分为二，我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好极了！”巴基跑过去挑了一个最大的拿了过来，用水果刀把橙子剖成两半。新鲜的汁水顺着果皮蹭到了他的指尖，他将手指放在唇间轻轻地嘬了一下，接着苦兮兮地皱起脸，“不要吃，是酸的……”
史蒂夫笑得更开心了，虽然他毫无恶意，但依旧在巴基谴责的目光中道了歉。
“我错了……”他真诚地望着巴基，嘴角却依旧抑制不住地上扬。儿童房里多日以来因病痛而蔓生出的愁云就这么在不经意间被冲淡了。
巴基气鼓鼓地丢下橙子，用手帕擦了擦手。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神神秘秘地史蒂夫说：“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史蒂夫好奇地接过小册子翻阅起来。这本册子很薄，语言也十分通俗，就连最粗俗的仆人都能磕磕绊绊地看完。其间还穿插着很多插画，无疑为书本内容增添了许多趣味。
“看起来是关于柯蒂斯·埃弗雷特的？”史蒂夫微微蹙眉，看起来有点严肃，“好像还有皇帝……”
“是啊。”不知不觉间，巴基已经换了位置。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改坐在史蒂夫的床边。两颗小脑袋亲密地挨在了一起，像是小时候一样一起阅读着书上的内容，“这本册子是我在修道院门口捡到的，我等了很久都没人来找。”
“巴基，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快点把这本书扔掉。”史蒂夫合上书本，不安地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它也不是被无意间丢在修道院门口的。它是故意出现在那里的。”
“我不太明白……”巴基不解地说。
“我曾经在一些小说里读到过，有些贵族为了传播自己的政治观点、煽动舆论，会匿名出钱刊印这样的小册子随意发放，这种小册子里的内容一般都不是真实的，而且充斥着阴险狡诈的诋毁和谎言……”
“怎么会？这本书的插图很漂亮，内容也很有趣……”
“是很漂亮，”史蒂夫翻开其中一页，指给巴基看。画面上的花神怀抱着一束郁金香，坐在绸缎和花环精心装饰过的黄金马车上。他的身边跟随着众多拥趸，可却是一群长着尾巴的猴子。
“你看，这花神和我在其他书中见到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巴基的注意力起初全都被猴子吸引了，它们穿着华贵的服装，活像是朝野上的贵族。
“他是男性，”史蒂夫指了指他的穿着，“他还戴着皇冠。这是影射，这幅画上画的不是花神，而是我们的皇帝托马斯·哈蒙德。他喜欢郁金香。而且他正驾驶着马车驶向悬崖……这幅画是在讽刺他。巴基，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你存有这样的册子，你会被抓起来的。”
巴基张大了嘴巴，磕磕绊绊地问：“可是……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讽刺皇帝。”
“我想，或许因为他不是图尔西人。”史蒂夫握住了巴基的手，用目光示意他别太紧张，“他原来是北方一个国家的国王，后来打败了图尔西原来的皇帝柯蒂斯·埃弗雷特，这才加冕称帝，统治着两个国家。所以很多人不喜欢他。”
“那你呢？”巴基定了定神，好奇地问，“你也不喜欢我们现在的皇帝吗？”
“我不知道……”对于政治和皇帝，史蒂夫自己也有些困惑，“我并不了解他，只知道他好像是一个很狂热的人。我父亲不允许我过多地过问政治，他也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当然了，我们家也从没订阅过一份报纸。我父亲有他自己了解政治的渠道，前段时间皇帝遇刺，他似乎显得有些担忧。”
巴基倚靠着史蒂夫，无意间陷入某种毫无头绪的思考之中。皇帝、战争、阴谋、行刺，这些词语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而陌生，却在这一刻突然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不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种思考显然太过费神，不过片刻，他就把它们通通甩出了脑海。
“巴基……你稍微换换位置，我的胳膊要被你压麻了……”
“对不起……”巴基连忙直起了身子，接着又将目光转回到了那本小册子上，“可是，史蒂夫，你看这本册子里的柯蒂斯·埃弗雷特多英勇。诗中说他结束了内战，统一了图尔西，他还组织军队抵挡了外敌的入侵。还有他的丈夫，英俊的杰克……据说他拥有传奇般的美貌，‘如同白银般闪烁着骄傲而安逸的光彩，’这不是只有这本册子才会这么说，而是我遇到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他兴致勃勃地指着小册子上的另一幅画，那些佩剑、皇冠、还有华贵的加冕礼服，“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英俊，又很相配……”
“是很好看，”史蒂夫坦然地承认道，接着又忍不住发笑，“关于埃弗雷特的传言很多。就连庄园的门房老怀特都声称自己受过他一个金币的恩惠。而他甚至拼错了埃弗雷特的姓氏。”
巴基盯着史蒂夫，又时不时地低下头看几眼图画，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史蒂夫，我发现你长得和柯蒂斯·埃弗雷特很像……”
“你别胡说。”史蒂夫不悦地说道。
“真的！就是很像！你们的眼睛尤其像。你等一下！”
巴基从窗户翻出了花园，不一会儿，他翻了回来，手中多了一只精巧可爱的花环。他把花环戴在史蒂夫的头顶，权来充当加冕的皇冠。
“好像还差点什么……”巴基踌躇地在房间里踱步，最后从沙发上取来了熊皮，又拿来了拨弄炉火的铁钳。只要再加上那么一点想象力，它们就能变成加冕礼服和宝剑。
巴基让史蒂夫站在镜子前，开始迫不及待地打扮他。他让史蒂夫拿着那根铁钳，披着熊皮，戴着花环，接着满意地比照着书中的插画，忍不住洋洋自得起来，“真像，几乎是一模一样，现在你就是皇帝柯蒂斯·埃弗雷特了！”
史蒂夫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将头顶的花环戴在了巴基那显得有些毛躁的棕发上，“那现在你就是白银般的杰克了。”
“那我岂不是你的丈夫了？”巴基扶着花环，笑的前仰后合。阳光在这时恰好穿破云层，透过窗户照进了这间并不宽敞的儿童室里。金色的光线照亮了巴基年轻而稚气的面孔，令史蒂夫在一瞬间看得近乎失神。巴基并不像是白银，即使他还年轻，既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美貌，也不具备成熟的轮廓，可他却是温柔而明亮的，这令他有一种火焰般炽热的光彩。
“是啊，我的皇后……”史蒂夫带着笑意，喃喃地说道，“我将为你加冕，和你同享一切幸福……”
“从今往后，我将属于你和你的王国，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的感情忠贞不二，至死不渝。”巴基娓娓地接道。
他们颇为真挚地对视了一分钟，接着像是两个交换了恶作剧的孩子，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了马蹄声，还有陌生女人放肆的笑声。巴基观察到史蒂夫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厌恶。看来他清楚那是谁，正如同巴基所知道的那样。
巴基转了转眼睛，心中突然涌现出了一个主意。他声称自己还有很多工作，现在必须要早点回修道院去。他和史蒂夫依依不舍地告了别，还不放心地嘱咐他多加休息。
“我明天再来看你，我保证！”
巴基离开史蒂夫的房间，匆匆地下了楼，他躲在楼梯后，正好看到公爵在此时步入了大厅。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人，此刻正亲昵地搂着他的手臂。公爵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唇边挂着笑容，却令人捉摸不透，他好像正沉迷于这一刻的欢愉，又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巴基在楼梯后犹豫了好一会儿，虽然他早就为了史蒂夫在心里把公爵埋怨了无数次。可是，当他真正面对公爵，走到同他近在咫尺的距离时，他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紧张，并且同其他人那样，心中充满了令他嗤之以鼻的恐惧。
但是，为了史蒂夫，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下去。他从楼梯后跳了出来，挡住了公爵的去路。他握紧了拳头，高高地仰起头，拼了命地想让自己变得高大一点，至少达到能和公爵平等对话的高度。
“看啊……一个小修士。”那位漂亮的夫人轻轻地惊呼一声，接着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巴基。她确实是一个美人——露珠般的美貌，惹人怜爱，好像她很快就会消逝。她的绿眼睛尤为楚楚动人。但却很难引起别人的好感。她对人事与风月情场的老练与洞察与她的外貌格格不入，那无疑折损了她的美丽。
那让巴基没来由地不喜欢她。
“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像？”漂亮夫人询问公爵，“要是我们有了孩子，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公爵轻轻嗤笑了一声。让巴基感到惊讶的是，他似乎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可他的目光依旧清澈锐利，令人有些不太舒服。因为他的目光显露出了他的满不在乎，他看巴基的眼神和看一只狗或是一块石头一样没什么区别。
“又是你，小鬼。”他冷冰冰地俯视巴基，讥诮地问：“你来干什么？难道你们教堂的钟楼终于被你们沉甸甸的虔诚压塌了？”
巴基从未因公爵的讥讽而如此不快过，他生气地反驳公爵，“史蒂夫病了！我是来看他的！”
“哦……”公爵既不吃惊，也不担忧，他像是谈论着今天的天气那样无所谓地说，“史蒂夫经常生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巴基一时间忘记了恐惧，气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是您的儿子，您理应关心他！难道您不知道史蒂夫昨天晚上发了烧，病的很严重吗？史蒂夫一直很崇拜您，渴望得到您的关怀！可您却至始至终对他漠不关心。虽然我是一个旁观者，但也为您的所作所为感到心寒！”
庄园在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巴基刚刚的那一番“慷慨陈词”尚且在房顶回响。公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巴基，看得他脊背发凉。巴基确定自己已经把公爵惹怒了，而即将等待着他的，将会是滔天的怒火和雨点般的鞭子。
算了，打就打吧，我这么善良，就算死了也会进天堂的！巴基无所畏惧地挺直了脊背，早已准备好迎接他残酷的命运。同时，他又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为了史蒂夫，他敢于挺身而出，厉声斥责他冷漠的父亲。他是为了友谊而献身的！
巴基咬紧牙关，一面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他飞快地在脑海中思考，如果等会儿公爵动起手，他朝哪个方向逃跑会更加容易……
没想到，迎接巴基的并不是公爵的鞭子，而是他的笑容。不过那也算不上是什么温暖亲切的笑容，它如同公爵本人一样，依旧是冷冰冰的，充满了轻蔑，却看不出怒火，恰恰相反，公爵看起来似乎很轻松。
“小鬼，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史蒂夫？”
巴基愣了一下，接着高声答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公爵戏谑反问，“小鬼，你待你的上帝可不够虔诚……”
“您！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您以为谁都和您一样……都这么……都这么……”巴基立刻涨红了脸，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像是被巫婆施了法，一下子变得笨嘴拙舌起来。这比让他独自面对公爵的怒火还要难受。不！这简直比他吃鞭子还要难受！
在公爵的嗤笑声中，巴基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庄园。然而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活像只被狮子穷追不舍的兔子，又像是一个胆小如鼠的逃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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