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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EVANSTAN】名宿(一)

      最近这几天其实一直都在写这篇RPS。我本来想全部写完了再发,但是实在是太长了,干脆分上下。CP是商人ChrisX芭蕾舞演员Sebastian。我对芭蕾舞不熟悉……希望懂行的GN们轻点拍。我保证会尽快把这篇写完。然后就去填坑。

       一

       对Chris Evans这样的美国人来说,帝俄时代的彼得堡是建在天堂入口处的地狱。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贫苦人靠劣质伏特加酒和稻草铺过日子。可涅瓦大街的昂贵橱窗里却能买到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玫瑰花。它们娇嫩、可爱,一片花瓣的价格能要了一个穷人的命。马车沿着格林卡【1】大街一直向南走,路上随处可见乞讨的孩子和农妇,可当剧院广场映入眼帘时,他已然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社交季的末期,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每个晚上都有参加不完的舞会,芭蕾和歌剧表演往往被安排在半夜——普通人的生活早已结束,而贵族们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沙俄贵族喜欢去剧院,尤其是玛丽娅剧院【2】,它是所有剧院中最豪奢张扬的,也是所有剧院中最精彩绝伦的。Chris知道,想从俄罗斯人身上谋利就要先将自己变成一个俄罗斯人,当年叶卡捷琳娜二世是这样做的,而他也一样。于是他租下来一辆豪华的马车,又买了两束贵得令人咂舌的白玫瑰,在深沉的夜色里,他来到了玛利亚剧院,走进了伯爵夫人Elena Ivanova的包厢。

       Chris和Elena Ivanova算是老相识了,由她引荐,Chris的珠宝店在贵妇圈里达到了炙手可热的地步。伯爵夫人生的很美,而比之更迷人的则是她的智慧与风度。毫不夸张的说,她是Chris在彼得堡最为亲近的朋友。

       芭蕾还没开始,Chris一进包厢就热络地和伯爵夫人打起了招呼。今天她的姑母Tatyana Petrova也来了,老夫人是从尼古拉一世时期走过来的人物,身上也自然带着对旧时代的回忆和眷恋,而对于新时代的一切,她总是挑剔又轻蔑。

      Chris将花递给了两位夫人。Elena Ivanova转动着手里的花束,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慧黠的笑意,她打趣道:“Chris,你搞错了今天晚上的主角。这束花应该送给Sebastian,而不是我。”

       “相信我Elena,没人比你更配这束花了。”比起恭维,Chirs的语气更趋近于真诚的赞美,那无疑让伯爵夫人非常高兴,接着,Chris问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是Sebastian?”

        “Andrei Mikhailovich【3】从边陲小国带回来的三流芭蕾舞演员。”伯爵夫人的姑姑,Tatyana Petrova苛刻地评价道,“凭他也能登上玛利亚剧院的舞台,现在的人对待艺术的态度可真是轻慢。”

      “姑姑,我可不这么想。”伯爵夫人笑着反驳道,听起来,她是Sebastian的忠实拥趸,“Sebastian的舞蹈技巧堪称奇迹,就连您在第一次看他跳舞的时候也惊讶了半天呢。”

        老夫人傲慢地扯了扯嘴角,“可舞蹈所需要的又不只是技巧。”

        伯爵夫人没接茬,转而向Chris解释起来,“Sebastian Stan是罗马尼亚人,Andrei Mikhailovich慧眼识珠,将他带回俄罗斯并编入自己的舞团里。Chris,想融入俄罗斯上流社会光说俄语可不够,你得知道俄罗斯人都喜欢什么。好好看看今天的演出吧,你会大开眼界的。”

        伯爵夫人很少这样盛赞过谁,Chris不禁好奇起来:“他跳的很好?”

        “他出生时大概受过舞神的祝福。”伯爵夫人像其他俄罗斯人一样,称赞起自己喜欢的人或是物总是不遗余力,甚至稍显夸张:“我从未见过这样迷人的舞者。前一个晚上他是哈姆雷特,后一个晚上他是罗密欧,他擅长扮演丑角这样边缘化的角色,可演绎起王侯将相来也毫不含糊。他好像有一千张面孔,可以是任何一个角色。”

        “妙极了。”Chris笑了起来,“那他什么时候是Sebastian Stan呢?”

        伯爵夫人用右手的象牙扇子轻轻在左手掌心敲击了两下,她扬起下巴,目光转向了舞台,“一个舞者哪有什么自我?他们天生就该将自己奉献给舞台。”

      剧院的灯光暗淡了下来,大幕缓缓拉开,露出了精心设计过的布景和舞台,那是一个颇具西班牙风情的小酒馆【4】,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一米高的巨大圆木桌,二十几位饰演酒馆客人的男舞者围坐在圆桌边闲聊,他们将观众与剧场隔绝在外,构筑出了一个热闹而喧嚣的世界。

       在巨大的圆桌中央,半卧着一个身着红衣的男舞者。他的左手绕过头顶垂至脸侧,右手平举至胸口,双眼目视着前方。他是舞台的中心,是一座弗拉门戈的塑像,即使一动未动,却已经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目光。

       音乐的开场明亮而舒缓,以小鼓击打出周而复始的节奏。在极具异域风情的管弦乐中,舞者从圆桌上站了起来,和着鼓声漫不经心地舒展着四肢,他的舞蹈同乐声一样徐徐展开,仿佛湖面上悠悠荡起的水纹。但男舞者们不以为意地喝酒谈天,谁也没将他放在眼里。

       在一成不变的节奏中,舞曲渐渐变得激昂而热烈,红衣舞者的动作也更加富于变化。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木然,可踏动的步子却像火焰一样点燃了舞台的中心。刚刚还在闲谈的“酒客”被他吸引了目光,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被他点燃的欲望,就像那些渐渐加入演奏的乐器那样,舞者们也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舞蹈的行列,他们分批集聚于舞台的中心,随着红衣舞者一起步入了热烈的狂欢。

      正襟危坐的贵族们被这狄俄尼索斯般地梦境调动起了激昂的情绪,他们的原始本能正在胸中悄然复苏,而一切规范与拘束在舞者们热情的舞步中被撕碎了。昏暗的剧场弥漫着承自远古时代的诗意,那时的人们随着音乐放肆地起舞、欢笑,将自己打碎、完完全全交付给欲望与本能,迷醉而又疯狂。

      Chris被卷入了一场纵情的狂欢之中,如若不是他仅剩的唯一一丝理智警告他身处于帝国剧院而不是安达卢西亚的酒馆里,他恐怕早就开始鼓掌喝彩,甚至跟着他们一起起舞,将胸中压抑的情感痛痛快快宣泄个干净。舞曲在最后已经接近疯狂,乐声的旋律和节奏同时抵达顶点,却又在一瞬间被吞噬。舞者们在最后一刻将一切狂热凝于塑像般的结束动作之中,舞台刹那间陷入沉寂,幕布重新合上,而被点亮的观众席则爆发出了激烈的掌声。

      Chris如梦初醒般地从刚刚的舞蹈中回过神儿来,而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则是伯爵夫人好整以暇的目光。Chris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他酝酿了许久,可除了一句“非常精彩”,他几乎说不出其他话来。

      “每一个第一次看到Sebastian跳舞的人都是这样。在神赐的天赋面前,一切溢美之词都是多余的。”伯爵夫人骄傲地问Chris,“你想见见他吗?在后台。”

       “可以吗?”

       “别人或许不行,但我可以。”伯爵夫人站了起来,扇尾轻轻敲了敲Chris的肩膀,“来吧,拿上你的白玫瑰,我为你引荐。”

       伯爵夫人的丈夫正好是Andrei Smirnov芭蕾舞团的资助人之一,这使得他们一路上畅行无阻。演出结束后的后台拥挤而吵闹,但Sebastian却并不在那里,作为首席舞者,他拥有自己的休息室和化妆间。伯爵夫人驾轻就熟地带着Chris找到了悬挂着Sebastian名牌的房间。一位剧场工作人员为他们敲了敲门,对门内喊了一声“Ivanova伯爵夫人来了。”门内传来了一声“请进”,工作人员就立刻打开门,邀请他们进去了。

      休息间里坐着两个人,化妆镜前的Sebastian,和一位坐在沙发上、衣着显赫的中年男人。伯爵夫人与他们非常熟稔,从他们的问候中,Chris猜出那位中年男人应该就是芭蕾舞团的团长Andrei Smirnov。他为人圆熟精明,谈吐风趣,显然是Ivanov家族会客厅中的常客。但Chris却并未对他太过留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牢牢地被Sebastian吸引了,连一丝一毫地余地都没留下。

      Sebastian还没卸妆,他的脸颊和嘴唇被全部涂白,唯独用夸张的眼线勾勒出一双极具风情的浅色眼睛。那双眼睛并不属于一个开朗热情的舞者。它们从不会大胆直接地打量着一个陌生人。可对Chris来说,他正如同孤岛中的赫斯珀里得斯园林,是真正值得人追寻欣赏的风景。

       相比于舞台上的自信沉稳,休息室里的Sebastian过于内敛了,伯爵夫人与Simirov在一边谈笑风生,几乎句句离不开他,可他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这时,公爵夫人将目光转向了Chris,她将Chris形容为她的密友,无形中为他增添了许多特权。接着,她对Chris说:“你不是要送花给舞团的明星吗?怎么一动也不动?”

      Chris机械地点了点头,将白玫瑰递到了Sebastian眼前。年轻的舞者接过鲜花将它们抱在怀里。他的目光半垂着,白玫瑰如舞蹈开场时那样遮住了他的小半张脸。Chris从没见过如此羞怯的年轻人,他拘谨地模样与舞台上的红衣舞者判若两人。

      Chris露出了一个温和友好的笑容,真诚地对他说:“您的演出非常精彩。”

      而他却只应了一句:“谢谢您,Evans先生。”

      伯爵夫人与Smirnov聊了几句便带着Chris离开了,她和老夫人等会儿还有一个舞会要参加,并最终决定带Chris同行。在马车里,Chris忍不住问伯爵夫人,“那位Smirnov先生是谁,他和Sebastian又是什么关系?”

     “Sebastian十岁的时候,Smirnov在尘土中发现了他。”伯爵夫人回答道“他把他带回俄罗斯,推荐他到帝国芭蕾舞蹈学校学习,并一直照顾他、培养他,为他和他的母亲提供优渥的生活环境。有的时候,这种照顾甚至有点过分,他像保护一个孩子一样保护着Sebastian,几乎不让他接触舞蹈以外的世界。”

      Chris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他才这么羞怯。”

      “羞怯却又神秘。这很吸引人,是不是?”伯爵夫人笑了起来,“如果有机会,我可以请他到我家里吃顿饭,到那时我在叫上你。你可以和他好好聊聊。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陪我痛痛快快地跳上一晚上的舞,否则我可不愿意为你牵线搭桥。”

       Chris不得不承认伯爵夫人将他的心思猜了个透彻,而有机会和那位富有魅力的舞者聊聊天毫无疑问使他心情愉悦了起来。他微笑着回答他的朋友:“当然,Elena,我一直等着你和我跳舞呢。”

【1】格林卡大街,彼得堡的一条街道,通向剧院广场

【2】玛丽娅剧院,现马林斯基剧院

【3】Andrei Mikhailovich,全名Andrei Mikhailovich Smirnov,下文中,Sebastian会称呼他为Andrei Mikhailovich,而叙述中会称呼他为Andrei Smirnov或Smirnov。其实都是一个人……

【4】这场芭蕾舞的原型为波莱罗。我在网上找到的男版和女伴波莱罗应该都是莫里斯•贝雅的版本。动作比较抽象化。据说还有一个尼金斯卡的版本比较通俗易懂一些……但我没找到。而Sebastian的开场动作。其实是一个类似弗拉门戈的开场。这样:https://ww2.sinaimg.cn/mw690/681013c1jw1f2qzldk1w8j20gg0kujtn.jpg


       二

       Chris再次见到Sebastian是在 Ivanov伯爵府上的一次聚会中,伯爵热爱艺术,会客厅里出入的常常是当时俄罗斯著名的诗人、画家、音乐家、雕塑家以及诸如Andrei Smirnov这样的艺术赞助商。作为伯爵夫人朋友,Chris幸运地被列入受邀名单之中,但作为美国人,他却和餐桌上的谈话气氛格格不入。很快,除了偶尔回答几句伯爵夫人的问话,并不着痕迹地挡住其他宾客轻蔑高傲地讥讽调侃,他便专心于饮食,一句话也不说了。

      餐桌上的边缘人并非只有Chris一个,在这群或许是俄罗斯最富有智慧与艺术修养的天才们之中,Sebastian沉默地像一尊雕塑,他有一双玻璃珠一样澄澈的眼睛,可那双眼睛里却很少真正装下过什么人。适逢斋期,伯爵府的厨师绞尽脑汁地将有限的食品做出花样,可Sebastian却总是吃的很少,他面前用巴旦杏汁调制的浆果羹几乎一勺未动,而刚刚撤下去的主菜、一道美味的清蒸欧鳇鱼也仅仅是浅尝辄止。Chris听说东正教最严格的斋戒只能吃面包和葱,喝水或是格瓦斯,他不禁怀疑起Sebastian正是这种虔诚而严苛的教徒。

      与Chris不同,Sebastian常常成为话题的中心,在场的宾客几乎都观看过他在玛丽娅剧院的演出,他们盛赞他的天赋、他纯粹的技巧和对音乐敏锐的直觉。一位雕塑家甚至提出要为他塑像,用静止的大理石永远留驻动态的诗意。

       然而面对赞美,他只是回答:“谢谢。”“是的。”“音乐与编舞的选择都由Andrei Mikhailovich决定,这应当算做是他的功劳。”除此之外,他就像是一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木偶,一切问题皆由Andrei Smirnov代答。

       就在众人醉意正浓之际,Smirnov谈起了他的理想,他说俄罗斯芭蕾已经走入了僵化的怪圈,以古板的形式和炫耀的技巧近乎滑稽地取悦观众,却未曾想过观众对这一切早已心生厌烦。芭蕾舞界需要革新,需要内容的统摄而不是技巧的堆砌,他曾遍访欧洲的新锐艺术家,他将会把他们集聚在一起,以新的音乐与编舞为古典芭蕾注入新鲜的血液,而毫无疑问,Sebastian将会是这一切革新中最重要的一环。

       于是,餐桌上的讨论声变得热烈起来,而当Chris饶有兴趣地倾听着这场谈话,并将目光转向坐在他对面的Sebastian时,却惊讶地发现他正用勺子机械性地搅动着碗里的水果羹。

       Chris看得出,Sebastian并非出于羞涩紧张才如此沉默寡言,他只是不感兴趣。

      他对赞美、艺术、革新、形式、内容、戏剧、音乐、舞蹈通通不感兴趣。

      出于好奇和同情,Chris第一次和已经被众人忽略掉的Sebastian搭上了话,他问沉默的舞者:“Stan先生,彼得堡即将进入白夜,结束巡演后,您将会去哪里度假?”

      Sebastian将目光从银质勺柄上缓慢地移开,他抬起头,平静无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费解的表情,很快,他意识到了Chris确实是在和他说话,并谈论着这样一个寻常的主题,于是,他开始迅速地思考起了答案。

       但他发现自己没什么答案,Sebastian确实是不善言谈的,他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Chris:“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计划……”

      “您去过科孚岛吗?那里的风景真是漂亮极了,岛上遍植着橄榄树丛、无花果树和柑橘林,山上矗立着白色的希腊庙宇。站在高处能将整个岛屿和广阔的海洋尽收眼底。我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夏天。”

       “没有。”Sebastian回答道,“那是南方的岛屿?”

       “它隶属于希腊……又或者,您也可以去法国转转?我曾经和朋友们在波尔多省度假,且不说那里的田园风光,单是地道的法国美食和酒庄自酿的葡萄酒就足以令人流连忘返了。”

        不出Chris意外,Sebastian又一次摇了摇头,“我没去过……”

       “为什么不去那里看看呢?白夜那么长,在彼得堡根本睡不好觉。即使是沙皇每年夏天也会去外地度假。”

      Sebastian有些被蛊惑了,但又似乎怀有犹豫,他支支吾吾地说:“谢谢您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这时,Smirnov突然代Sebastian回答道:“Sebastian夏天要排练一出新舞剧,Evans先生,他没有时间去度假。”

      Chris与Sebastian的对话被粗鲁而强硬的打断了,这样Chris非常地不满。看来伯爵夫人所言非虚,作为Sebastian的经纪人,Smirnov近乎操纵了他的全部生活,可是凭什么?他是个人,又不是跳舞机器或是提线木偶,要被上了发条才能动。Chris皱着眉,不愿意理睬Smirnov,反而温和地暗示Sebastian,他希望得到的,是他的回答。

      然而他也只是对Chris说:“Andrei Mikhailovich说得对,我要排练一出新芭蕾舞剧,并且会在几个月后上演,希望您到时候能来捧场,Evans先生。”

       Sebastian与Smirnov走后,Chris也告辞了,伯爵夫人将他送到了门口,他刚走了几步,却又突然折了回来,他问伯爵夫人:“Elena,在你们俄罗斯,如果我想使某人高兴,应该送点什么礼物?”

       伯爵夫人打趣道:“Chris,你是珠宝商人,你应该知道越昂贵的礼物越能打动人心啊。”

      Chris摇了摇头,坦然地说:“帮帮我吧Elena,这不是一次应酬或是艳遇,只不过是一点微薄的善意。我不想送他太贵重的东西,那显得我像要把他买下来。”

      伯爵夫人的目光在Chris的脸上轻轻一转,她立刻微笑着回答道:“那么,糖果当然是最好的礼物。在我烦恼的时候,它们甚至比宝石还能让我开心。去叶利谢耶夫斯基商店转转,你会有灵感的。”

       三天后,Chris独自一人来到玛丽娅剧院,观赏Sebastian的一出新舞剧。

      与那支狂热的舞曲不同,在这次演出中Sebastian不再处于舞台的中心。传统芭蕾舞中,男演员永远要让位于女演员。毕竟,后者的足尖舞、薄纱裙和柔美的肢体语言才是大多人心中芭蕾的代名词。

       当然,Sebastian的技术依旧无可指摘,他的跳跃轻如鸿羽,肢体动作优雅而极富风度,即使除却那些高难度动作,就连普通的阿拉贝斯克都被他做的格外优雅动人。与舒展而富有力量的舞姿相比,Sebastian的面部表情依旧平静而沉默,虽然,这种平静在这样一出爱情悲剧当中多少并不合乎时宜……

       当演出散场后,Chris无意中听到一些观众在小声地谈论着Sebastian,其中一个人说:“……这出舞剧掩盖了他的优势,却放大了他的不足。他在几年前那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所犯下的错误至今没得到修正。我从没见过舞台上竟有这样一对貌合神离的舞伴,他在第二幕中漫不经心犹如唐璜,甚至比女鬼们【1】还要出尘,而丝毫不见应有的悔恨和深情,看来他只会跳舞,却不适合表演。”

      “如果不是为了捧新秀Alexandra Nugumanova,Andrei Mikhailovich也不会让他做配。他以前就很少出演这样缠绵悱恻的舞剧。”

       Chris对芭蕾了解不多,却也明白今晚Sebastian的演出并没有那支西班牙舞曲中那般出色。但他没有多想,而是来到后台,将手里的花束交给了一位工作人员。那年轻人认识他,那天Chris与伯爵夫人一同来到后台时,就是他为他们开的门。

      Chris明白没有伯爵夫人的陪同他是不可能去找Sebastian的,因此,他干脆对那年轻人说:“请把这束花交到Sebastian手上,帮我转告他,他今天晚上的演出很出色。”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捧着那束过于沉重的花束步入了芭蕾演员们的休息室,Sebastian正被群舞们缠得脱不开身,每个人都很高兴,因为这出新舞剧在观众中的反响热烈,而女演员们的群舞更是获得了满堂喝彩。

      年轻人走了过来,将花束递给了Sebastian,“那个美国来的Chris Evans先生让我将这束花转交给您,他说您今天晚上非常出色。”

     Sebastian点了点头,那束花抱在他怀里重极了,简直不像是普通玫瑰的重量。他好奇地将花束正了过来,手指拨了拨花瓣,竟然在花束里找到了一包糖果。

      “是叶利谢耶夫斯基【2】商店的糖果!”一个眼尖的女舞者笑了起来,“谁送的你这个?他难道不知道甜点是舞者的天敌?”

       女舞者们聚集了过来,对着那一大袋的昂贵糖果羡慕而惋惜地议论了起来:“可是那里的糖果太美了,简直是艺术品。”“我真想念糖果的味道。” “有时候想想哪怕让我咬一小口也好啊。”

       最后,当晚的主演,女首席Alexadera问Sebastian,“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袋糖?”

       Sebastian没说话,他只是低声对女舞者们说,“帮我保密吧。”紧接着,他就抱着那束花和那袋糖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Smirnov大概去应酬了,房间里空荡荡地只有他一个人。Sebastian来不及卸妆便打开了纸袋,五颜六色的糖果一下子涌入了他的眼帘。Sebastian喜欢吃甜食,可Smirnov却以健康为缘由很少允许他吃这些。久而久之,Sebastian就和糖果绝了缘。可谁能拒绝糖果的诱惑?舞台上的一切本就是虚幻的,他不需要伏特加来帮助他逃避现实,正相反,他需要一点东西帮助他丰富现实。在没日没夜的舞蹈、音乐和戏剧台本之外,糖果能让毫无负担地陷入一场代价极小的放纵之中,然而就是这一点点放纵,通常也是被完全禁止的。

       叶利谢耶夫斯基商店的甜点确实像是一件艺术品,他们是糖果界的法贝热【3】,能把普通的杏仁糖做出花来。Sebastian好奇地捻起一颗樱桃一样的糖果,它们在灯光下栩栩如生,好像刚刚从枝头摘下来那般新鲜甜美,然而当Sebastian咬下其中的一角,入口却是甜香的杏仁味。不配红茶的糖果太甜了,那种压迫性的味道从舌尖渗进骨子里,久而久之,舌头倒是不觉得甜了,可连血液里都好像流淌着蜜。Sebastian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冷眼瞧着镜子里的“浪荡的伯爵”【4】,突然发狠地用手蹭着眼角眉梢的舞台妆。他扯掉自己的戏服,咀嚼着剩下的那一半樱桃,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送他糖果的Chris Evans。他不知道那个美国人为什么会突然将糖果藏进花束里,名流贵族讨好名伶时从不用这些小玩意儿,他们用钻石、翡翠和黄玉,好像舞者不过是一件商品。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Sebastian连忙将糖果照原样塞进了花束里。不消片刻,Smirnov走了进来。新剧毫无疑问地成功了,然而他却并不怎么高兴。因为他的“明珠”表现的并不好,虽然他这次并不算主役,但Smirnov不想Sebastian给观众留下空有技巧而毫无内涵的蠢笨印象。

       Sebastian的戏服被他皱皱巴巴地扔到了一边,而身上穿的衬衫则扣错了扣子。Smirnov不满于他这副随随便便的模样,皱着眉命令他:“把你的戏服收好。”

       Sebastian一句话也不说,顺从地整理好了戏服,又重新扣了胸前的扣子。他坐在化妆镜前安静地卸着妆,连镜前反射出的Smirnov的影子都不愿去看。

      “是我平时太纵容你了吗?”Smirnov问,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像沉重的铅块一样让人听着不舒服。Sebastian尴尬地停下了卸妆的手,在镜子前沉默地低下了头。

      “你要记住,如果你的发挥再这样差强人意,不仅你会被踢出舞团,你的母亲也会跟着你露宿街头。”

      Sebastian的手指在桌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他点了点头,低声应道;“明白了,先生。”

【1】这出芭蕾舞的原型是吉赛尔,Sebastian饰演主人公阿尔伯特伯爵

【2】叶利谢耶夫斯基糖果店   彼得堡一家昂贵且历史悠久的糖果商店。

【3】法贝热,沙俄宫廷珠宝匠,他为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以及尼古拉二世打造的复活节彩蛋极富盛名。

【4】指吉赛尔中的阿尔伯特伯爵

       三

       那天演出之后,Chris就再没见到过Sebastian。复活节将至,Chris渐渐忙碌了起来,而Sebastian却清闲了许多。所有人都清楚,现在女首席Alexandra Nugumanova才是全彼得堡的心肝儿,Sebastian则成了她的陪衬。

       一天下午,忙碌了许久的Chris抽出了点时间外出散步。彼得堡的春天并不美丽,泥泞与灰尘构成了这个城市三月的主旋律。沿着格里博耶多夫运河【1】向东走,还能看到河里漂浮着的白色冰块。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那天的好天气,湛蓝的天空完全由太阳统摄,晴朗且无云。经过了一个冬天的阴霾,彼得堡终于涌现出一点万物复苏的迹象了。

       为亚历山大二世修建的基督复活教堂【2】业已基本完工,它矗立在河边,宛如十六世纪的典型。彼得堡的教堂有很多,但却少有如此色彩绚丽而又极富古典风韵的,Chris走在路边,很容易就对教堂看入了迷,以至于他突然和路上的行人撞了个满怀,甚至还撞飞了对方手中的书。

      Chris回过了神儿,目光首先落在了那本被他撞翻在地的书上。那不是一本花几戈比就能从书店里买回来的读物,那是一本装帧精美、仅可能属于贵族的艺术品。Chris捡起那本书,瞄到了深色丝绒封面上烫印着《帝国戏剧年鉴》【3】几个金闪闪的大字,他想起来了,那是去年才编撰而成的一本书,堪称艺术类出版物中的精品,可想而知,它的发行量少之又少,Chris之前也仅在伯爵夫人的书房里看到过这本书。

       Chris将这本书翻了过来,发现刚刚落在地上的那一页已经蒙上了尘土,甚至有些破损了。他怀着歉意抬起头,却在不经意间撞进了Sebastian温和的灰蓝色眼睛里。

       “对不起……”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道歉,又同时不好意思地开始解释:“我刚刚没看路……”

       “看来我们犯了相同的错误。”Chris歉疚地望着Sebastian,“我很抱歉毁了你的书。我会赔给你一本新的。”

       Sebastian接过书时显而易见地有些紧张,他仔细地检查着每一页,最后在看到破损的那部分时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情。但他没责怪Chris,也没向他索要赔偿,只是小声说:“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该在走路的时候看书。”

      “可我也没专心走路,还撞飞了你的书……”

      Sebastian摇了摇头,“没关系Evans先生,您不需要自责。”

      Chris没再坚持,他明白Sebastian这样的异国名伶在彼得堡只有表面的风光,他们往往很难立足,因此轻易不肯得罪任何人,而Chris,却以伯爵夫人朋友的身份而被Sebastian划入了权贵的范畴。他怎么可能真的让Chris赔偿他的损失呢?

       Chris在心里做好了盘算,他问Sebastian,“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和Andrei Mikhailovich来拜会他的朋友,他有事先走了,我在这里等接我的马车。”

      Chris点了点头,他又问,“那天散场后我托人带给您一束花,里面还藏着一袋糖果,您收到了吗?”

      Sebastian点了点头,眼角染上了一丝愉悦的笑意“谢谢您Evans先生,那份礼物对我来说太美妙了。”

       看来Elena说的是对的,Chris想,糖果确实能让人开心。他很庆幸他真的这样做了。

       “那您尝了吗?我没吃过那里的东西,干脆每个都买了一点儿。”

       “我大概吃了三分之一。”提起糖果,Sebastian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大理石般的沉默融化了,露出属于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活泼和轻松,“对于芭蕾舞演员来说,糖果几乎可以算得上伊甸园中的智慧果。Andrei Mikhailovich也不许我吃这些。所以我只能将剩下的三分之二偷偷藏在花瓶或是别的地方。”

        Chris被逗笑了,他说:“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些。我只是想当然的认为收到糖果的人都会非常开心。”

        Sebastian沉默了片刻,闪烁着羞怯的目光自下而上的滑过Chris的脸,最后落进他的眼睛里,“是的,我非常开心。”

       这时,轻柔的微风中传来了巴拉莱卡琴、手风琴和手鼓的声音,那回环往复的旋律实在太过特殊,以至于Chris仅仅听了一个小节,就立刻认出那是Sebastian曾经跳过的西班牙舞曲。

       他们好奇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位黑发姑娘火一样翻飞的裙角。那是几个衣着简陋的卖艺人,其中一个小伙子正弹奏着一把声音略显浑浊沙哑的巴拉莱卡琴。那位黑头发的姑娘手里握着一支玫瑰,正踏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她的舞姿并不出色,却极富激情,任谁都能看得出她有多热爱舞蹈,而就是这一点热爱点燃了她的舞蹈。

       舞曲结束后,Chris朝卖艺人的帽子里扔了一枚金卢布【4】,卖艺人很少见到如此阔绰的出手,不住地向Chris道谢。这时,那位黑发姑娘的目光越过了Chris投向他的身后,声音因惊喜而微微颤动:“您就是Sebastian Stan先生吗?”

      Sebastian朝他们走了过来,冲那姑娘点了点头,“您好。”

     “我从没想过能这样近距离地看您……”女孩儿捂住了嘴巴,看起来激动地要哭了,她语无伦次地对Sebastian说:“我以前在玛丽娅剧院外见过您一次。那是去年春天,您跳的罗密欧。我做梦都想进剧院看一次您跳舞,他们都说您的舞蹈是个奇迹。但是剧院的票实在太贵了……太贵了……我根本负担不起。于是我就想,让我在剧院外站一会儿也好啊,说不定能听到剧院里的音乐呢。那天我早早去了剧院——那栋漂亮的淡绿色建筑,我站在远处忐忑极了,甚至都不敢靠近。这时您的马车出现了,一架黑色的双门马车,您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我只看过您那么一眼……”

       “谢谢您对我这样盛赞。”Sebastian温柔地说,他问那姑娘,“您还想看我跳舞吗?”

        “做梦都想!”姑娘大声回答道。

         Sebastian脱下了宽大的外套,请求Chris暂时帮他保管一下他的书和衣服。紧接着,他穿着衬衫站在小广场中央,对坐在一旁的卖艺人说:“请随便弹点什么吧。”

        卖艺人目瞪口呆地点了点头,开始弹起了一首在俄罗斯颇为流行的民谣小调。比起玛丽娅剧院的交响乐团,这儿的音乐显然有些过于简陋了。可Sebastian却并不在乎,他随着音乐起舞,轻而易举地统摄住众人的目光,就连空气都在微微颤动。在几个舒缓而深情的小节里,Sebastian双手自心口伸向前方,好像要把一颗温热的心献给某个人。在他正前方站着的正好是Chris,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时微微一滞,紧接着,Sebastian的右手半遮住右眼,似害羞那般轻盈地跳开了【5】。

      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位在顶级剧院里才能一睹风采的舞者,看热闹的人群瞬间将小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黑发女孩儿早就在一旁泣不成声,舞蹈结束后,她对Sebstian说:“您跳得太好了,您是为舞蹈而生的。”

      Sebatian的胸口轻轻起伏着,他摇了摇头,差一点就说出了“不。”可那女孩却激动地打断了他,“我热爱舞蹈,也曾幻想过考入玛丽娅芭蕾舞学校,像您一样跳舞……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具有卓越的天赋。您是被上帝眷顾的人,您太幸运了。”

      面对这样真诚地赞美,Sebastian再一次流露出了他的沉默。Chris适时地走了过来,将衣服递给了Sebastian,体贴地嘱咐道:“别着凉了。”

      接着,他对那女孩说,“您还想去玛丽娅剧院看演出吗?我这里有张票,是Alexandra Nugumanova的《睡美人》,我对这出芭蕾舞剧兴趣不大,我就把它当做礼物送给您吧。”

      黑发女孩接过票,再三向Chris道谢后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Sebastian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Alexandra Nugumanova现在是彼得堡的焦点,《睡美人》更是一票难求,您竟然就那样轻易地送给她了。”

      Chris毫不在意地冲Sebastian笑了笑,“那张票对我来说也不过只是一张票。可对她来说大概是毕生的梦想。如果这样轻易就能帮一个人圆梦,我为什么不帮她呢?”

       Sebastian目光微动,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生活真是不公平,有些人热爱舞蹈,却没有天赋,而有的人虽然有天赋,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便再度沉默了下来。Chris惊讶地望着他,不确定地小声问:“您不喜欢跳舞吗?”

       Sebastian没有回答,这时,接他的马车停靠在了路边,他对Chris说:“我该回去了Evans先生,一星期后我会在玛丽娅剧院演一出新芭蕾舞剧,如果您那时有空……”

       Chris连忙接道:“我一定会去的。”

      “谢谢,再见。”Sebastian最后深深地望了Chris一眼,便转身登上了马车。车夫朝车前的两匹马挥了下鞭子,马车缓缓地驶离了Chris的视线。

【1】彼得堡的一条贯穿了涅瓦街的运河。

【2】又名喋血教堂,是彼得堡为数不多的传统式东正教教堂,风格上类似于红场的瓦西里升天教堂。

【3】《帝国戏剧年鉴》,原型为佳吉列夫创办的《帝国剧院年鉴》

【4】金卢布。1897年帝俄铸造了一种面值5卢布的新金币(又称金卢布),并规定1个纸卢布的含金量为0.774234克。那时的卢布不像现在……

【5】这一段舞蹈本来安排Sebastian跳的是《黑眼睛》,但是查了查资料发现这首歌1928年才出现,还是晚了一点。舞蹈动作的原型来自于普鲁申科的《黑眼睛》。非常美丽的一个节目。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4279426/

       四

       一星期后新芭蕾舞剧上演的那天,Sebastian早早地赶到了剧院。当马车停在专供演员们出入的小门时,Sebastian惊讶地发现Chris也在那里,而且看起来似乎已经等待多时了。

       Sebastian并不确定Chris等的是不是自己,但一看到他,Chris的眼睛就亮了起来。Chris的俄语说的并不是那么准确,但他的声音里的坦荡直爽却格外的吸引人。Sebastian喜欢同Chris谈话,哪怕他们仅仅见了那么两次。可在Chris面前,他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而不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曲意逢迎的芭蕾舞演员。

       Chris是带着目的来的,他简单地问候了Sebastian,就将一个裹着丝绸的包裹递给了他。那包裹很沉,Sebastian疑惑又小心地揭开丝绸,露出了一本烫印着金字的《帝国戏剧年鉴》。

      “Evans先生?”Sebastian不解地看着Chris,紧紧地握着那本书。

       “那天您检查书页是否破损的时候,我看到扉页上印着Petrov男爵的印章。说明这本书不是您的,是您借来的。我不希望您因为我的失误而触怒Petrov男爵,所以就托朋友帮我搞到了一套新的。”

        “可是这本书的很珍贵稀有……几乎都是被买来做收藏。您是怎么找到的?”

        “能找到它确实费了些功夫,但既然找到了,那些努力就没白费。您还没把书还回去吧?如果把这本新的赔给他,男爵应该不会太为难您。”

         Sebastian摇了摇头,“我该怎么谢您呢Evans先生?”

         Chris的嘴角上弯,露出了一个好看的微笑。那微笑在他生动的脸上点染出暖意,融化了Sebastian的羞怯与拘束。他没回答,只是说:“叫我Chris吧。如果您允许我叫您Sebastian的话……”

         临近演出前,所有的演员都在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Sebastian已经画好了妆。他穿着一套俄罗斯小丑的戏服,脸颊和双唇苍白如纸。他的眉毛被戏剧性地画长了,眉梢微微下弯,露出一副滑稽的苦态。他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地审视着自己,活像一尊真正的木偶。

       他们多像,同样在他人的掌控中生活,同样戴着僵硬的假面,同样在一场又一场的演出中扮演着取悦人的角色,却从没有过自己的生活。

       他的舞伴 Alexandra Nugumanova朝他走了过来,妆容同样滑稽可笑,脸颊被胭脂涂出了两个红色的圆形。前几天他们还是村女与伯爵,现在又成了芭蕾演员和彼得鲁什卡【1】。 Nugumanova将双手放在Sebastian的椅背上,对镜子里的那个他说:“Sebastian,别像上次那样了。坚持假装爱上我三十分钟怎么样?”

      Sebastian没答话,他问Nugmanova:“Sasha【2】,为什么彼得鲁什卡会那么痛苦?”

      “傻瓜,他爱的人不爱他,他当然会心痛。”

      “怎么会。”Sebastian面无表情地问,“他是木偶。”

       Nugmanova拨弄着Sebastian帽子上垂下来的流苏,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可当他陷入爱情时,他就不再是一个木偶了。他有了灵魂,他也会为了渴望爱而心痛。”

       “听我说Sebastian,你还记得第二幕吗?彼得鲁什卡为了心爱的女演员跳起了欣喜若狂的舞蹈。或许你不需要装作爱我,你只要想想,你最近见到谁最高兴就可以了。”

      Sebastian沉默地想着什么,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弄着放在桌上的那本深色丝绒封面的书,这时,有人突然闯进来催促他们:“该上场了。”

      Sebastian站在布景的箱子里,双臂平举于胸前,脑袋无力地垂向左侧。直到三声短促的笛声响起,箱子里的三个木偶同时活了过来。他们跳进场中央,伴随着欢快的乐音跳起了舞,Sebastian的舞蹈滑稽又奇怪,他毕竟只是一个木偶,表情呆板,双目圆睁,手臂僵硬得像木桩,在集市行人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逗乐的丑角。

      可谁说丑角就没有心?他将双手合拢于心口,又机械性地展开,他爱上了一个人,可那个人不爱他。他为了她欣喜若狂,可她却对他不屑一顾。Sebastian在激昂的音乐中像弹簧小丑一样跳了起来,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Nugumanova的话,你只要想想你最近见到谁最开心就可以了。

       在那一瞬间,Sebastian脑海里浮现出了Chris的脸。

       他吓了自己一跳,右脚触及地面时一不小心扭伤了,脚踝疼得厉害。还好最后一幕的舞蹈动作并不多,观众也不会允许他临阵脱逃。于是他便坚持着演完了全场。

       在集市上,彼得鲁什卡的情敌摩尔人将刀捅进了他的身体。他爱的芭蕾舞者跟着摩尔人离开了。法师提起了死去的彼得鲁什卡,向观众们展示他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集市上的行人渐渐散开,没人再去注意那个可怜的木偶,可他的灵魂却依旧漂浮在集市上空久久不散。

      原来,只有经历过痛苦,才能获得不朽的灵魂。

       大幕缓缓下落,观众席上掌声雷动。伯爵夫人忍不住赞叹道:“这是迄今为止Sebastian最出色的表演。不以技巧、而单纯以表演打动人心,这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Chris也同样被感染了,可他却有些担忧,“刚刚在舞台上他似乎扭伤了,你看到了吗?”

       伯爵夫人摇了摇头,“我完全被情节吸引住了。没注意到这点。”

       “Elena,帮我个忙。我想去看看Sebastian,你能不能试着拖住Simirov?”

       伯爵夫人点了点头,她递给Chris一把蕾丝折扇,扇面上用金线绣出了她名字的缩写,“把这扇子给剧团的人看,就说Ivanov伯爵夫人托你和首席说几句话,他们会放你进去的。”

       Chris溜进了Sebastian的休息室,医生正在为他的脚踝做着紧急处理。他依旧是彼得鲁什卡的呆板模样,那让Chris想起他第一次在后台见到Sebastian时他也没有卸妆。妆容如同假面,遮住了Sebastian本来的模样。其实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不笑的时候嘴角下弯,透着一股疏远的冷意,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笑意,都会使他落入一片和煦的暖意里。

       看到Chris,Sebastian惊讶极了,却又忍不住有些高兴。他的眼睛盯着Chris,又立刻意识到这样似乎不太礼貌,便很快地垂下了目光。

      “Sebastian……”Chris依旧给他带来了花,他开始对Sebastian直呼其名,口吻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生疏了,“我看到你似乎扭伤了脚,所以来后台看看你。你怎么样?”

       “医生说不是很严重。可至少要修养半个月。但演出票已经卖出去了,Andrei Mikhailovich在想办法。”

       Chris叹了口气,“你这样肯定没法跳舞。小时候我打网球扭伤了脚,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Elena告诉我全彼得堡的芭蕾演员都会受伤,让我别太大惊小怪。可是我知道,扭伤了脚一定很疼。”

       Sebastian不是第一次受伤了,但在舞团,就算女演员都不轻易喊疼。彼得堡的优秀舞者多的像天上的鸽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玛丽娅芭蕾舞团。一旦有一次放弃了、退缩了,很快就会被新舞者取而代之。Sebastian的技巧格外出众,却也从不抱病喊痛。从小他的继母就告诉他,优秀的舞蹈都是踩着刀尖跳出来的。

       他踩着刀尖走,所有人都说他真是美极了。只有Chris说,停下来吧,这太疼了。

       这样真诚质朴的善意让Sebastian无所适从。除了谢谢,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我什么?”Chris笑着问,“谢我关心你?”

       Sebastian点了点头,“其他人只关心我跳得好不好,或是我能不能参加接下来的演出。”

       Chris走到Sebastian面前,弯下腰,手掌撑在Sebastian椅子的扶手上,他安慰他说:“那是因为他们太喜欢看你跳舞了。他们总说你的舞蹈是个奇迹,谁若是和你同时代却没看过你跳舞那将是最大的遗憾。可我不一样,我大概是个俗人,对艺术并不那么热衷,在我眼里,Sebastian Stan也只是个普通人,将来也需要走路、跑步,不是吗?”

      Sebastian在演出开始前就紧绷的神经一瞬间放松了下来。他的双手自然地放在大腿上,眼睛里摇曳着破碎的光,好像刚刚解冻的湖面上的一丝水光。即使没有卸妆,他也不太那么像木偶了。在Chris温和的目光里,他勉力地点了点头。

       Chris微笑起来,“所以,快点儿好起来吧Sebastian。”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谈话声,Chris猜测大概是Smirnov回来了,他从不允许Sebastian擅自接见什么客人。Chris怕给Sebastian带来麻烦,于是对他说,“我想我大概要走了。”

       Sebastian一下子站了起来,他问:“Ev……Chris,半个月之后是复活节,你能在前一天晚上去一趟救世主教堂吗?我想……我……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Chris回过头,惊讶地张着嘴巴,最后愉快地点了点头。

       Chris答应了和Sebastian在复活节那天见面。他穿过后台走出剧院,最后找到了等待着他的伯爵夫人的马车。Chris将扇子递给夫人,感激地说:“谢谢你Elena,你帮了我大忙。”

       伯爵夫人收回了扇子,用扇子的一端轻轻抵着下巴,在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属于一个女人的好奇,她问Chris,“你为什么这么关心Sebastian。”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Chris的脸隐藏在一片晦暗的阴影之中,令伯爵夫人看不透他的眼睛。马车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呼吸的声音。伯爵夫人明白,Chris在思考着问题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听到Chris沉声的声音在她耳边再次响起,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称赞他。可他却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孤独地坐在角落里。我那时就明白,一切风光只不过是表面的。在这座城市里,他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他过的并不幸福。”

       Chris没再说下去,而伯爵夫人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对他好只是出于同情,那无可厚非。可古往今来,哪个创造出辉煌作品的艺术大师是幸福的呢 ?苦难使他们超凡入圣,激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灵感与才情。或许Sebastian的不幸正是舞坛的幸运。”

       “这是什么话,Elena。”Chris皱着眉,不赞成地说,“他是个普通人。他应该获得幸福。”

   【1】这个直接点出来了,这出芭蕾舞剧就是《彼得鲁什卡》。《彼得鲁什卡》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男芭蕾舞者尼金斯基的代表作。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贝努瓦的剧本,福金的编舞,尼金斯基主演。讲述的是一个有“人心”的木偶彼得鲁什卡的故事。这个节目非常精彩有趣,也不长,建议大家都看一下。努里耶夫的版本,强烈推荐!!! 链接

【2】Sasha是Alexandra的昵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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