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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因醉酒鞭名马,生怕多情累美人。

【发郊】当众神低语时(一)

      大概是痴情丈夫照顾罹患失忆症妻子不离不弃的这么个故事。

    (1)

    在西岐,大多数人没去过朝歌,也没见过商王。朝歌距离西岐很远,最重要的消息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才到。那样遥远而宏伟的都城,理所应当有很多西岐没有的奇异历险。居住在那里、据说能够与上帝交流的商王长得也应该和田地里割麦子的西岐人不太一样。在西岐,朝歌是一段绵绵不绝的想象。

  因此,在得知王子姬发将朝歌太子带回王宫的那一天,宫人、侍卫、甚至是刚开始骑射、活泼好动的小王子们都按捺不住好奇跑去偷看。他们躲在宽大的廊柱后探头探脑,窃窃私语,想看清朝歌的太子、商王的继承人长得和他们有哪里不一样。

  太子被王子姬发抱在怀里,沉睡着。他们身后跟着据说是从昆仑山远道而来的仙人。所有人看了又看,前排的人偷偷告诉后排的人:“没有,太子没有长三只眼睛六只手臂,他的头发也不是黄色或是红色,他的嘴巴里没有獠牙,虽然他很高大,但他好像和咱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再看看呢?你再看看呢?算了,你让让,让我看看。”

  后排的矮个子换到前排,王子姬发步履匆匆,太子殷郊的脸在围观者的面前一闪而过。他看不清那张脸,只注意到他披散着头发。他有一头格外乌黑浓密的头发,几乎垂到了地板上,末端微微打着卷,像一条黑色的河流。他穿着白色的衣服——那是殷商的颜色、朝歌的颜色。

  以至于很多年后,当年老的人向年轻的人回忆起旧日的传奇,他们讲起太子殷郊时,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就是他闭着眼睛靠在王子姬发的怀里的样子,他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所有人都笃定,他有一头浓密、乌黑、像黑色暗河一样的头发。

  (2)

  姬发坐在床边,看着依旧昏迷的殷郊,焦急地轻声呼唤他:“殷郊,殷郊……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姜子牙告诉他,没用的。头虽然已经接上了。三魂七魄还没有归位。就像一朵开败了的莲花,即使强行把花瓣缝上,也依旧是会慢慢枯萎的。

  姬发忙问:“那该怎么办?“

  “如果有至亲之人,愿意以血肉为引,诚心为他招魂,或许还可以呼唤他回来。”

  哪吒脱口而出:“可是他全家都死光了啊!哪有至亲之人救他?”

  姬发猛地起身走到姜子牙面前,早已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你们不是在昆仑山修行得道的仙人吗?你们不是来拯救苍生的吗?”年轻的王子变了语调,轻声恳求道:“我救过你,你能不能帮我救他。”

  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姜子牙似乎也有些为难,即使是神,也总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有力:“没办法啊,这魂魄一旦离开身体,就像秋天的落叶,零落的飞蓬,渺渺茫茫,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啦。如果不是血脉相连之人呼唤他,他是听不到的。”

  哪吒不住地摇着姜子牙的衣袖:“师叔,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啊!我好不容易把那么大一个人从法场带回昆仑又带到西岐,我这人不能白救了……”

  就连一向沉稳寡言的杨戬都忍不住问:“师叔,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姜子牙也只是不住地摇头,神叨叨道:“我想想,我好好想想。我试试,我再试试。”

  该怎么办呢?他本来还指望着殷郊能扛起拯救苍生的大任,没想到变故来得却那么快。但凡人之所以是凡人,不正是因为他们会死吗?凡人不像天,天是永恒的。

  或许不能指望殷郊揭开封神榜了。一个躺在床上睁不开眼睛的人,又怎么治理天下呢?那他该去哪里寻找一个合适的人来肩负这样的重责大任?天下共主到底意味着什么?当然,还是要想办法帮帮殷郊的……

  姜子牙沉吟片刻:“或可一试。“

  “什么?”姬发声音一紧。

  姜子牙解释道:“我说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你虽不是他的亲人,但和他亦曾有过出生入死的情谊。如果你愿意为他招魂,或许他能听到。你身边有没有他的旧物?”

    姬发连忙解下配剑:“这把鬼侯剑陪伴他多年,是他最珍视之物。”

    姜子牙摇了摇头:“虽然是旧物,但是杀伐太重,不适合用来招魂。还有别的吗?”

       “还有他的玉佩。”姬发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姜子牙,“这是他母亲送给他的,后来……他转赠给了我。”

       姜子牙捧起玉佩,细细端详片刻。那确实是块好玉,泛着微微的青蓝色,形同一只展翅高飞的神鸟。但却不是刻在墓碑上守护亡者灵魂的凶灵。而是悬挂在摇篮里,日日浸润着慈母舐犊之情的守护神。

  姜子牙点点头,将玉佩交还给姬发。姬发自然地伸出去接。无意间,姜子牙忽地瞥了一眼姬发的手掌,他目光一滞,一把将姬发的手紧紧攥住。

  这举动让姬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困惑地问:“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姜子牙没有回答,只是出神地凝视着姬发的手掌,审视着掌心的每一处线条、每一个细节、每一道起伏,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对的。我想起来咱们得找个能照射到月光的空旷之地,你带上玉佩和殷郊,今天恰好是满月,只有满月的月光才能为亡者铺就回家的道路。”

  姬发点了点头,连日来终日忧愁苦闷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点年轻人轻快活泼的神色:“多谢老人家指点,我立刻就去办!”

  他前脚刚走,杨戬便凑上来小声问:“师叔,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姜子牙凝视着姬发离去的背影,沉声说:“这个年轻人,他有帝王之气……”那些起伏和丘壑在姜子牙面前徐徐展开,仿佛一个人的一生已经在他眼前闪过——他的路会很坎坷,很漫长,伴随着阴影和痛苦,或许他还会失去很多他真正所珍视的之物,但——“他会拯救很多很多人,救天下。”

  (3)

  姬发将殷郊放在高台上,又将那枚神鸟玉佩塞进他的双手之间。徐徐微风吹拂着祭台四周的松柏,一轮满月悬挂在他们头上。

  西岐人通常在这里祈求丰年与雨水,春天到来时,他们会头戴花环、手拉手绕着祭台起舞,和朝歌狞厉肃穆的祭祀仪式不同,西岐人更笃信快乐,并相信舞蹈和热情能够取悦眷顾苍生的神明。

       姬发抽出鬼侯剑,割破手腕,鲜血顺着伤口一滴一滴滑落,落在殷郊双手之间的玉鸟之上。月光下,鲜血殷红,折射出黯淡的光线。神鸟仿佛振翅欲飞。

  姜子牙在此时摇动镇魂幡,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幡顶的铃铛发出阵阵响声,姜子牙抬起头,只见一片乌云完全遮过月色,他对着姬发大喊:“快,快对殷郊说话!”

  姬发不顾流血的伤口,俯下身,靠在殷郊耳边低声喊他:“殷郊……”

  他想起小时候他追随着殷郊迎送日月、祭祀风、雨、山川、河流和湖泊。作为帝国最年轻的一员,未来的通神者,殷郊在祭祀典礼上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认真。有一天,他把姬发拉到院子里。满月的光辉像是银色的轻纱,柔和地落在他们身上。他闭上眼睛,笃信地告诉姬发,在太阳、月亮和风里凝聚着商人的力量,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居住着祖先的魂灵和过去的回忆。

  他们永远不会消失。亡者会照看生者。在每一个未来里会都有来自过去的凝视。

  姬发不知道,在那风里、在松柏间、在此时此刻夜幕朦胧而晦暗的目光里是否也会有他的殷郊。

  “殷郊,我哥哥死了,父亲年纪大了,我离开了朝歌。这个世界变得很快,变得让我感到有些陌生。你能不能不要一个人走得那么远……”

  他轻轻地抚摸着殷郊的头发,血顺着殷郊的额头缓缓滑落,落进他紧闭的眼睛和眼角。这双习惯斩断敌人头颅、亦能为心爱之人射下树上的野苹果的手刚刚手刃了相伴八年的同袍,杀死曾经仰慕的“父亲”与君王,他是否有罪?他的鲜血是否还能为殷郊洗去一路的苦难与风尘?

  “殷郊,你要回来,我等着你。” 

  此刻风力更劲,凄厉的狂风卷动着大地,祭台旁的柏树不断发出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招魂铃剧烈地抖动,颤动的声响如同一阵阵尖锐的哭喊。阴沉的天空中乌云翻滚,一道闪电撕裂云层,伴随着一声惊雷巨响,姜子牙手中的招魂幡忽然断成了两半。

  姜子牙连忙召唤姬发:“不行了,快走。殷郊唤不回来了。这或许就是天意……”

     姬发抬头仰望天际,雷声滚滚,狂风凛冽,一道道闪电向他奔袭而来,他面无惧色,高声问道:“什么是天意?”

  风太大,仿佛要将整座祭台连根拔起。姜子牙躲在杨戬身后向他大喊:“万事万物、四季更替皆有自己的命数,殷郊是寿数已尽,不可更改。要是人人都能死而复生,这人间还不彻底乱套?姬发,天意不可违啊……”

        “如果殷郊命数已尽,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     

  昆仑三人俱是一愣,哪吒高喊:“师叔,他发癫不要命了!”

  姬发单膝跪地,凝视着幽幽穹野,坚定地说:“上苍垂怜,姬发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来换殷郊复生。无论厄运抑或惩戒,姬发都愿意为殷郊承担。”

  姜子牙听得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啊呀,年轻人,你不要随随便便乱讲话啊!”

  天地震动,仿佛诸神怒火滔天。紫色的闪电在乌云深处炽烈地燃烧。在云层与闪电之上,仿佛另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目光毫无怜悯地注视着凡人——前方已是穷途末路。在那几乎势不可挡的恐怖与恫吓中,姬发一把握紧了殷郊的手,可怕的飓风不能让他后退半分。他并不害怕——殷郊在他身边,如幼时他们比赛谁能先爬上那座遍布野兽与荆棘的神山,黑暗被他们踩在脚下,灿烂的晨曦环绕在他们身边。他在心底对殷郊说,来吧,让我们看看什么是天意。看看还有什么能把我们吓退。

  一道巨大的紫色闪电朝着他俯劈而下。姜子牙在姬发身后焦急地大喊。但他依旧没有躲闪。就在闪电落下的那一刹那间,它忽然毫无征兆地炸开,化为漫天星火。荧荧微光汇聚成一条波光粼粼的金河,缓缓落在殷郊四周。

  风停了下来,乌云渐渐散开,一道银色的月光从云层间透射出来,轻柔地笼罩在祭台四周。

    姜子牙拍了把脑袋,惊异走上前去。殷郊的眼皮此刻正微微颤动着,胸口也已经有了和缓的起伏。只是那枚塞在他手中的玉佩不知什么时候碎成了几块。

  他拈起一块染血的碎玉,掐指一算,不住地嘀嘀咕咕:“不对啊……殷郊确实寿命已尽,神仙难追啊……难道姬发真的把寿命换给他了?”他朝天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又不是换鸡蛋,这么随随便便说换就换的……”

      不过片刻,殷郊缓缓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身体一时还不太能动。姬发看他像是在看刚刚在从尘土里小心翼翼捧出的雏鸟,连声音都是柔柔和和的,殷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殷郊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虚空中的一个角落,目光似乎有些失焦。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喉结,嘴唇一开一合,吐出几声干瘪嘶哑的气音。哪吒连忙问姜子牙,他是不是被砍脑袋的时候伤到了喉咙,不能说话?

  姬发心疼地看着殷郊脖子上的斫痕,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伤口还疼吗?“

  殷郊摸上去依旧有点冷。即使是姬发也不能立刻让他温暖起来。他立刻想到宫殿里有暖炉和厚实的棉被。即使现在是夏天,他也依旧能让奴隶们立刻生起炉火,热好蜜水。殷郊安安稳稳地裹在棉被里,不一会儿体温就能恢复得像常人一样。他问,殷郊,我们回去好不好?

  殷郊置若罔闻地垂着脑袋,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姬发腰间的鬼侯剑,于是姬发把它抽出来递还给殷郊:“你的剑,我把它带回来了。你要是再不醒,它可真的归我了。”

     殷郊接过鬼侯剑,起初他的手腕还有些微微发颤,但很快适应了它的重量。借着月色,他端详着手中的利刃,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剑锋。

  忽然,他提剑猛地刺向姬发。锋利的剑尖擦着姬发的颈侧划过,被他敏捷地闪身躲开。姬发举起剑鞘挡开殷郊的攻势,急切地大喊:“殷郊,你不认得我了?”

  殷郊用力劈开剑鞘,冷冷地看了姬发一眼,他微微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转身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姜子牙喊道:“糟糕,糟糕,三魂七魄大概只回来了一半。他认不出你,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儿了。快找他。不然他铁定出事!” 

  循着殷郊消失的方向,姬发最后在一片松林间的空地上找到了他。大概是因为刚刚苏醒,体力还没有恢复,他没能跑得太远。他散乱着长发,手里提着鬼侯剑,茫然地环顾四野,目光中流露出仓皇的神情。商人自小懂得利用星星识途,即使是在茫茫雪地中都不会迷路,但此刻满天繁星却没能告诉他任何答案,他手足无措地寻找着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姬发站在远处喊他:“殷郊!”

  殷郊猛地回过头,高举起鬼侯剑,剑尖直指姬发的咽喉。他神经质地抬起下巴,喉咙嘶哑着发出恫吓,那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是受伤的野兽被逼到绝境时发出的不肯妥协的呼号。他踉踉跄跄地朝姬发走了过去,目光凶狠地把剑横在姬发颈侧。

  姬发没有躲闪,他平静地看着殷郊,轻声问:“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好不好?”

  殷郊微微一怔,眼睛里刹那间浮现出浓重的悲伤。忽然,他失了力气,手上一松,鬼侯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双手痛苦地抱住头,发出可怕的嚎叫。姬发连忙上前,伸手把他紧紧抱进怀里:“殷郊!殷郊!”

     殷郊浑身颤抖,喉咙不住地发出嘶哑单调的气音,姬发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轻轻拍着殷郊的背,不住地安抚着他:“好……我带你去找。”

  殷郊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在姬发的怀里昏了过去。姜子牙站在他们身后轻轻叹了口气,问姬发:“殷郊刚刚说了什么?”

  姬发拨开殷郊散乱在额前的头发,将他抱了起来。巨大的满月悬挂在他们身后,犹如厄运如影随形的窥探。姜子牙忽然意识到,这两个年轻人似乎已经变成了两件装载悲伤的容器,早已失去了与他初遇时脸上总是不自觉流露出的雀跃与天真。姬发平静的声音里隐藏着极力掩饰的巨大的痛苦与忍耐。而痛苦往往没有尽头、绵绵无期——

  “他在说,母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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