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丕】寻香（二）
雷点见（一）
第二章
（1）
昼景清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夏侯尚端坐在熏然的南风里，闭着眼睛，嘴角挂着一缕微笑。清越铿锵的琴音应和着颍川潺潺的流水，令他完全陶醉其中了。
琴声渐急，不安的旋律里似乎隐藏着千万端无处诉说的心绪，一声强劲的宫音骤然结束了弹奏，如同一块巨石猛地落入水中，惊起一片惊鸿。
夏侯尚睁开眼睛看向抚琴人。轻柔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揶揄：“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子桓心急了。”
曹丕气恼又好笑地推开眼前的琴：“你就那么喜欢看我的笑话吗？“
看他如此在意，夏侯尚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那个司马懿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放在心上？据我所知，你们不过也只见了几面，之前并无深交啊。”
曹丕微微一笑：“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知与不知也。我读过他的兵法十辩，知道他就是我想要的人才。”
“可是司马懿胆小，似乎无意出仕，更不想被卷入汉氏与曹氏的纷争里。司空征召他做主簿他也不肯，已经被打发去后院养马了。“
曹丕站起来走到岸边，注视着颍川的流水。潺潺波浪沾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你错了伯仁，司马懿绝非胆小怕事。我直视过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虎豹之眼，这样的一双眼睛，只会盯着猎物的致命处下口。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等着有人吊起他的胃口……”
夏侯尚喃喃道：“连司空都做不到的事……”
曹丕大笑起来，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夏侯尚的眼睛。仿佛是他张弓射箭前，紧盯着猎物时敏锐凶悍的神色。这个未经采撷的年轻坤泽，竟让身为乾元的夏侯尚感到了一丝紧张：“正是因为我父亲都不能让他俯首称臣。我才如此兴奋。我父亲做不到的事，我要做到！”
这时，一声高亢的马嘶骤然穿透树林，曹丕与夏侯尚不约而同地向远望去。曹真驾驶着马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赶车很急，马车上下颠簸，像是要散架般吱嘎作响。
曹真收紧缰绳，将马车停在曹丕面前。他跳下车，猛地推开车门：“子桓，我把那个司马懿给你带来了。”
一张苍白的脸从车里战战兢兢地探了出来，司马懿看到曹丕，慌忙下了车，一拱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忍不住扶着马车吐了起来，一边吐还一边抖抖索索地请罪：“草民失仪，中郎将恕罪……”
曹丕素来爱干净，爱熏香，爱体面，连带着五官中郎将府上下仆如其主，人人面容整肃，衣着洁净。刘桢私下开玩笑，说他是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曹休心眼单纯，按他的话讲，子桓就是事儿事儿的，又特别难伺候。
曹丕微微皱眉，责怪地看向曹真：“子丹，这就是你说的礼数周到？”
“哎呀我的子桓，我这不是赶着带他来见你吗？”曹真揪着司马懿的领子像拎猫似的晃了晃，讥诮道：“司马懿，你一个大男人，这就受不了了？”
曹丕高声制止曹真：“子丹，不得无礼。”
司马懿连忙道：“不妨，不妨，云销雨霁，熏风入怀，曹真将军能亲自来邀请草民踏青赏春，草民惶恐、感动、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曹真轻嗤一声，心底对这个被曹丕选中的文弱书生不以为然。而夏侯尚谨慎地端详着他，似乎想从那张总是低垂着的谦恭的脸上看出一丝与众不同。
曹丕的脸上挂着一丝宽和的笑意，对于他所认可的人，他乐于主动表现出体贴与善意：“浩浩阳春发，杨柳何依依。我们兄弟几个在这里喝酒赏春。你既然来了，不如坐下喝杯薄酒吧。”
“这……能不喝酒吗？”司马懿不好意思地问：“草民刚刚一路颠簸，此时喝酒……怕……怕吐。”
曹丕依旧是一片盛情：“那就吃点青枣和李子，初春的水果总是不够甜，酸得人牙疼。恰好能止吐。”
曹真恰巧拿了一只李子咬了一口，惊讶地自言自语道：“这还不够甜啊……
（2）
曹真站在河边，焦躁地注视着河面上的那一叶扁舟，把手里的一只青枣咬得咔嚓作响。在那条小舟上，坐着司马懿和曹丕二人。曹丕特意将其他人留在岸上，他有话要单独和司马懿讲。
“真不知道那个司马懿有哪点好……”
夏侯尚站在曹真身边，摇了摇头：“重点不是他哪里好。而是子桓喜欢……”
“我就是不知道子桓究竟喜欢他哪点！你看他！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我怕子桓被他骗了……”
夏侯尚惊讶地看着曹真，忍不住噗嗤一笑：“你现在这副样子，就和当年把妹妹交到我手里时一模一样。”
曹真斜睨了夏侯尚一眼，紧皱着眉头，郑重道：“子桓和妹妹于我而言是一样的。是全天下我最见不得他们受委屈的人！谁要是让他俩受委屈，我一定饶不了他们！”
夕阳静静地垂洒在颍川的流水之上。船夫悠然撑着木筏，嘴里哼着一支歌谣，饱满高亢的声音婉转顿挫，在河岸两侧悠悠回荡：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隔着一只小小的桌案，曹丕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司马懿，直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发现自己无法通过浓郁的熏香辨认出曹丕的信香。这很不寻常。因为乾元天生拥有辨别坤泽的能力。或许是曹丕用了什么方式刻意地隐藏了自己。他处处学习自己的父亲——一位利甲天下的霸主权臣。学习他如何带给天下恩威与震慑。
“胖了？”曹丕说。
“啊？”
“我说你胖了。”
司马懿摸了摸脸，轻声嘀咕：“我胖了吗？”
曹丕瞪着他——这位五官中郎将的眼睛很大，瞪人的时候显得格外虎虎生风又有生气：“看来你在后院养马，日子过得挺滋润嘛。“
司马懿不卑不亢地答道：“草民没什么才华，能做好自己的本分、为司空尽一点绵薄之力便心满意足了。”
“心满意足了吗？“曹丕质问他：“杨修已经在我父亲面前崭露头角了，你却整天与车马为伍，你甘心吗？”
司马懿温吞地说：“杨主簿的才思敏捷，本就不是常人可比的。”
“既然你自认不如杨修，又为什么在月旦评上与他唇枪舌战针锋相对啊，司马懿，你可是把杨修说得哑口无言啊……”
“这个嘛……”司马懿挑了挑眉毛，声音里似乎透着一丝促狭：“杨主簿又不是圣人。是人总会有错，草民只是顺便指出来了而已。”
曹丕端起酒杯，笑着问：“那你说说看，他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对了？”
“杨主簿说，当世唯有司空与子建公子的诗歌可以独步天下，这话草民就不认同。”
曹丕徐徐喝着酒，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看，世上还有谁的诗歌能与我父亲和子建相提并论？”
司马懿直起身体，整敛衣袖，从容不迫地念道：“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草民认为，这首诗的作者足以与子建公子并辔骋节【1】。”
曹丕猛地抬起头，一缕惊喜的笑容在他嘴角乍现，彼美其人，无限春风：“你读过我的诗？”
司马懿凝睇着曹丕眼中的光彩，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2】。五官中郎将与邺下名士交往从游已成佳话。草民游学的时候，也时常听到有人谈论五官中郎将的诗歌。“
曹丕被勾起了兴趣，追问他：“是吗？那他们都怎么说？”
“呃……他们说……”
五官中郎将诗如绝代佳人【3】，俯仰顾盼，掩映多姿，虽无意动人，而人心自动矣……这样的佳人，真的想见一面啊……
司马懿想起那天在自己府上、把一张几案拍得啪啪作响的五官中郎将，想起他坚定地挡在曹操面前，一剑差点斩断一个刺客的脖子，血溅在脸上都不动于色的悍然作派。司马懿决定把这个贴切的评价咽回肚子里。
他委婉地表示：他们说五官中郎将的诗歌情感真挚，能移人心，还说看您的诗，就知道您是怎么样的人了。
曹丕微微扬起下巴，颇有些自得之色：“诗歌并非我的志向，却可以书写我的怀抱。你知道我不是只知吟风弄月的浪荡公子，你愿意来帮我吗？”
这已经不是曹丕第一次向他发出邀请了。他默默地想，这样的人，这样危险而甜蜜的引饵，他究竟可以拒绝几次呢？
他温和地问：“五官中郎将真的想好了吗？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以后的每一步都会走得很艰难……”
“我还可以不走这条路吗？”那双明亮而生气勃勃的眼睛俯视着司马懿，语气沉缓而平静：“我是嫡长子，在朝中又颇得人望。倘若我退了，换了我的弟弟们继承父亲的基业，我便成了他们最大的威胁。那个时候，我的生命、我的理想、我的诗歌都会遭受灭顶之灾，你熟读史书，见多了历史上储君之争，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吗？”
司马懿恳切道：“五官中郎将是坤泽，司空会为您找好退路的。”
“哦，我明白了。你不肯来帮我，皆因为我是坤泽？”曹丕大笑起来，“司马懿，你算什么读过书啊？”
司马懿被曹丕话语中的讥诮逗笑了，他微微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这位五官中郎将的眼睛。
“天为乾，地为坤，乾坤本为一体。我少时长于戎旅，白天习武，夜里读书，夙兴夜寐，一刻不敢松懈。为的便是结束乱世，建不朽之功。凌云之志，当仁不让。我告诉你，我会比子建、比仓舒、比任何一位乾元都更强大……”
晚霞夕照，曹丕与司马懿终于回到了岸边。曹真跑过来瞥了司马懿一眼，低声问曹丕：“怎么样了？”
曹丕笑着摇了摇头，没说成也没说不成，他吩咐属下：找一个人把司马公子好生送回家。
曹真不解地看了一眼夏侯尚：“这叫什么事儿啊？”
司马懿站在原地，恭敬地朝曹丕俯首行礼。曹丕翻身上马，经过他时忽然勒紧马头，朝他俯下身来。一阵幽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司马懿心里一惊，猛地抬头，恰巧对上曹丕那双锐利而幽深、仿佛正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睛。
“我可以允许你不来帮我。可你答应我，你也不能帮仓舒和子建。”
如此盛气凌人、任性任情、自以为是、又不肯给人留余地。他们曹家人，大概天性就如此霸道又不讲道理。司马懿感到有些好笑，他凝视着曹丕的眼睛，他饱满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鬼使神差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曹丕满意地直起身子，轻夹马腹。司马懿目送着他策马而去。那马真是一匹好马，跑起来如行云踏月，它带着曹丕向远处飞驰，如一阵带着幽香的黎明转瞬即逝。
TBC
【1】“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
【2】“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
【3】“至于丰神婉合，掩映多姿，亦觉擅独造之胜。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倾国倾城，在绝世佳人本无意动人，人自不能动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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