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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EVANSTAN】名宿(8)【完】

      19

      Chris出狱那天Sebastian并没有去见他。去的是Verner,他带着一封Sebastian的亲笔信赶往兔子岛要塞,一天前,Sebastian委托他将这封信转交给Chris。

        “你为什么不亲自给他呢?”Verner问,他随意捏了捏信封,信写的不长,仿佛只有一张薄纸。信封四角很尖锐,恍若一把刀。

         “我那天正好有彩排,不能去见他。”

         Verner变了脸色,他低声呢喃着什么,不可置信地迎上了Sebastian平静的目光。他的眼睛像是秋日的湖水,堆满了金黄色的落叶。仿佛正在绽放着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华。

     “这封信的内容是什么?”

     “一点嘱托。”Sebastian低下头,天鹅般优雅的颈垂下一个忧伤的角度,“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们,谢谢你,可是除了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你以为放手就能活下去吗?”音乐家被触动了心弦,那些被强压在心底的往事突然一股脑儿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了,最后得到的却只是惨痛的失去,他不想看着Sebastian继续沿着这条走下去了。“你不是不喜欢跳舞吗?你不是向往舞台外的世界吗?你不是想逃脱你母亲的阴影吗?”

     “Chris已经将世界和光明带给了我。”Sebastian忧伤而快乐地说,“至于舞蹈,那就需要我自己去面对了。”

      Verner最后还是带走了Sebastian的信,可他却没能见到Chris。

      “伯爵夫人把他提前接走了,于是我便将信转交给了她。”Verner对Sebastian说,语气里似乎也有几分疑惑,“她说Chris生了病,不让我见面,却又说病情不重。我想她大概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不过你放心,伯爵夫人认识全俄罗斯最好的大夫,她一定会尽力帮助Chris的。”

      从那天起Sebastian就再没见过Chris,伯爵夫人的信以三天一封的频率寄到了音乐家的手中,再由他转述给Sebastian,Chris的病情渐渐有所好转,乡村宜人的空气显然对他的病情有所助益,可是,伯爵夫人从未帮Chris向Sebastian传达过什么问候,好像这个人在一夜间失去了记忆,或者从未在Sebastian的生命中出现过。最后,连Smirnov亦是嘲讽Sebastian,“我说过,假如你跳进现实里,你的一切梦想都会摔的粉碎。”

      “但那些碎片依旧是美丽的。”Sebastian不卑不亢地反驳道。

       他的生活现在变得单调极了,新舞剧的排练占据了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除了和其他舞者合作外,更多时候他会站在空旷的练习室里对着镜子起舞。他在心里沉默地数着拍子,好像有什么人在他心里一下又一下的敲着鼓点。

      舞剧以Cyril在舞台上陷入疯狂结尾,而这亦是全剧的高潮之处。为了配合Sebastian高远灵动的舞蹈技巧,编舞精心设计出了难度极大、却又同音乐、故事水乳交融的舞蹈动作。为了确保正式演出中万无一失,Sebastian练习最多的就是便是这段“疯狂的名宿”。

      Sebastian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全情投入。有时候,他的搭档Nugumanova会忐忑不安地对他说,“……我看着你跳舞,有时候会感到有些害怕,就好像你每跳一次,你的生命就便会耗蚀一分。【1】”

      “是吗?”Sebastian毫不在意地说,“我只是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

      每次他跳完舞,脑子里总会出现一瞬间的空白。当他沉默地站在镜子气喘吁吁的时候,他会突然感到陌生疏远,就好像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Cyril。

      一天当中只有一个时刻能使他平静下来,变得不再那么急不可耐、歇斯底里。每天入夜后,他会安静地坐在桌前一遍又一遍地画玫瑰花、河水、小船、火车、以及记忆里的西伯利亚和布宜诺斯艾利斯,有时他会对着那些画微笑,有时则是哭泣。

      他嫉妒玫瑰花魂,他虽然只有一夜的生命,可却是在爱人的枕畔度过的。他嫉妒俄耳甫斯,他竟能获得冥王的同情从死亡的手中带走他的妻子。他也嫉妒罗密欧,因为他能够和朱丽叶同生共死——不,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嫉妒,他毫不羡慕罗密欧,Chris现在很安全,这比什么都好。

      他偶尔会做梦,有一次他梦到自己在剧院里演出。音乐声结束了,伴舞们已经准备要谢幕,只有他一个人像是踩上了红烙铁那样在舞台上跳舞。他筋疲力竭,几乎绝望地一次又一次腾空、落地,求助地望向观众席,在几乎座无虚席的池座里,只有一个座位是空的。而他的母亲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正微笑着为他鼓掌。

      《名宿》首演前夕传出了沙皇夫妇将会亲自莅临玛利亚剧院的消息,而Smirnov对此次演出的重视更甚从前。他激动、兴奋、像个年轻人一样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场演出的胜利。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Sebastian,急不可耐地对他说:“这场演出之后,你将会成为真正的传奇。”

      Sebastian沉默地站在后台,从幕前传出的音乐声同节拍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他的心里。他的灵魂好像在此时此刻离开了他的肉体,飘荡在剧院的上方,冷漠地注视着他跃入了舞台的中央。

      从与魔鬼相遇并付出灵魂那一刻的惊惧交加、惴惴不安,到在巴黎崭露头角时的风头无量,Cyril的人生好像被注入了蜜汁和奇迹。直到心爱的恋人因他的薄情而投河自尽,他才惊觉想要得到命运的厚礼,所要付出的是何等高昂的代价。

       那一刻,Cyril孤独地在恋人的墓前起舞,却跳出了旷世绝伦的双人舞。他的舞姿不但令人动容,更令人恐惧。他的人生就是一支舞,一旦跳完了舞,他的生命之火也会跟着熄灭。

      苍白的灯光垂下舞台,音乐声在一瞬间变得高亢而激烈,如同在催促着一场义无反顾的献祭。Sebastian沉默地数着节拍,他的舞步比任何一刻都要轻盈。

      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场行刺事件打断了整场演出的进程。一个中年人突然闯入了剧院,并开始对沙皇包厢射击。剧院里瞬间乱成了一团,而Sebastian竟然还在忘我的跳舞。还好Nugumanova和几个伴舞及时把他拉进了后台,而沙皇也在侍卫的保护下匆匆离开了剧院。

        “就差那么一点儿。”Smirnov嗐声顿足,失望透顶,“就差那么一点儿。”

       因为谋刺事件,玛利亚剧院被暂时性的封锁了,就连整个舞团也不得不接受审讯。直到有一天,Yusupov亲王突然托人找到Smirnov,说是希望邀请Sebastian和Nugumanova去他府上演出。考虑到讨好亲王或许能让剧院早日解禁,Smirnov便痛快地答应了亲王。

      12月16日那天【2】,Sebastian和Nugumanova早早地来到了亲王的府邸。在演出开始前,Nugumanova透过后台悄悄朝剧院内望了一眼,亲王在妻子Irina的陪同下正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和一个僧侣打扮的中年人说话。

     Nugumanova退回幕后,忐忑不安地对Sebastian说:“拉斯普京【3】也来了。”

      Sebastian亦是疑惑,“他也来了?”

    “他的眼睛像是针一样锐利。”Nugumanova惊慌失措地抚着胸口,求助般的看向了Sebastian,自从剧院的行刺事件发生后,她总是会过度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厉害。”

     “别慌Sasha。”Sebastian温柔地安慰着自己的朋友,“我们只是跳一场舞,很快就可以走了。”

     Nugumanova勉强定下心神,喃喃自语道:“但愿如此吧。”

【1】这段话化用自努里耶夫的一句话:“我甚至我每跳一次,我极其有限的生命便耗蚀一分,但我没法使自己停下来。”努里耶夫是20世界最伟大的舞蹈家之一,我在名宿第一章曾经推荐过他跳的彼得鲁什卡和玫瑰花魂,他的一生同许多著名舞蹈家一样富有传奇色彩。

【2】那天应该是12月29日,此处采用俄历

【3】拉斯普京,曾经注释过此人为沙俄末期权倾一时的妖僧,利用皇后亚历山大拉对其的信任在朝政上兴风作浪,最后被Yusupov亲王设计杀死。

     20

     1916年,风雨飘摇的帝国像一匹濒死的病马,佩戴着钻石和黄金的马鞍,苟延残喘地朝着它命定的结局走去。距离新的一年只剩下约莫十几天的光景,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忽然像疾驰的冬日一样传遍了“彼得格勒”【1】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并以同样的速度飞往沙皇治下的广袤疆土。

      拉斯普京死了。他的尸体在涅瓦河中被发现——以一种极不体面的姿态。据说他在死前曾饱受痛苦。法医在他的肝脏里找到了子弹,他的头部也遭受过重创,然而真正致死原因则是冰河下溺水。

      除了皇后Alexandra,每个人都为拉斯普京德死感到振奋愉快,他的尸体很快被秘密移往皇村,以防有人从中捣乱。看来就连最信赖他的王室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有太多人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操办拉斯普京的后事几乎是与复仇行动同时进行的。《新时报》罗列了近乎所有与事人员,Yusupov亲王同Demitri·Pavlovich·Romanov 大公已被软禁在家,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漫长冷酷的流放,而在这份凶手名单之中,有一个名字显得分外突兀,他既不是皇亲贵戚、亦不是亲王信赖的密友,这个名字对“彼得格勒”来说如同柔软的天鹅的羽毛,很多人几乎以为那是一个印刷错误——Sebastian Stan。玛利亚剧院炙手可热的明星。他竟然也会杀人。

      人们开始猜测起这件事背后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也纷纷同情起这位年轻勇敢的芭蕾舞演员,毕竟他是名单上最无权无势的那一个,也不像亲王和大公那样能被软禁在家里。他被关进了兔子岛要塞,在全“彼得格勒”最阴暗可怕的地方等待沙皇的裁决。

      Sebastian并不想参与谋杀拉斯普京,他只不过是被亲王请到府上献艺。当他和舞伴Nugumanova正要离开时,从亲王府突然传来了枪声,过了一会儿拉斯普京满身是血的从餐厅里冲出来,像个魔鬼一样扑到了Nugumanova身边,掐住她的脖子想要以她做人质。Sebastian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地拿起走廊里的一个花瓶砸向了拉斯普京的脑袋。在确认他晕倒后,他很快被扔进了涅瓦河里的一个冰窟窿里。

      他只是想帮助他的朋友,却糊里糊涂地被卷入了这场震惊俄罗斯的谋杀案里。人们猜测他的身份、动机、在整场谋杀事件中的角色,有人甚至声称是Yusupov亲王以两位芭蕾名伶的美色引诱妖僧并将其杀死。带着血腥气的真相扑朔迷离,人们追逐着、窥测着、不用付出丝毫代价的甩下几个猜测,几天后,这件事就像沙皇加冕礼上的流血【2】和波罗的海军的崩溃【3】一样被“彼得格勒”抛诸脑后。人们只记得妖僧已死,却不再关心依旧被关押在兔子岛要塞的Sebastian。

      特鲁别茨科伊棱堡里没有生活,只有苟延残喘、只有对自由或是死亡的等待。

       牢房被布置的相当简单,水泥地面,家具只有铁床、木桌和一只木凳,棺材板一样的牢门两旁则是马桶和洗脸盆。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户,能够透出些许微弱的阳光。刚开始来到监狱的那几天,Sebastian总会对着地面上照出的那一小块光斑又或是窗户发呆。他想像着他曾经所经历过的、那扇小窗后的一切,旷阔的天空、无望无际的河水、宽阔纵深的街道、以及那些海鸥自由的鸣叫。他甚至怀念起那些噪音,那些搅扰得人无法入睡的车轮声,因为在监狱里,一切都是绝对安静的,就连宪兵也很少会在走廊中巡逻。更何况走廊里铺设着厚厚的地毯,犯人们根本无法听出宪兵的脚步声。有一天晚上,Sebastian正在桌边看着一本圣经,他无意间抬起头,正好对上了牢门缝隙里透出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布着血丝的眼睛,就隐藏在那条小小的“犹大缝”之后。Sebastian被这样一双眼睛窥伺得脊背发凉。因为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双眼睛到底在何时突然出现在门后。好像那双眼睛没有长在一个人的脸上,而仅仅只是孤零零的两颗眼球,阴沉沉地贴在了门后。

      有的时候,Sebastian会在囚室的墙壁上画画,他画的依旧是他所喜爱的事物。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雨,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开始对着墙壁用炭笔勾勒出了一双眼睛,刚开始他没有意识到他画的是什么,直到那双眼睛初具轮廓,他才恍然惊觉那是Chris的眼睛。

     前所未有的恐惧束缚住了他的心脏,他立刻用炭笔将那双眼睛抹去。第二天,宪兵们检查了他的房间,警告他再也不能在囚室的墙壁上画画,并将他一天的伙食减半作为惩罚。等到宪兵走后,Sebastian一个人瘫倒在床上,轻轻松了一口气。

      每隔一天,监狱的犯人会被允许在宪兵的监视下出去走走,监狱旁有片空地,此时已经被冰雪所覆盖。透过四周竖起的铁丝网的缝隙,勉强能够看到远方的天空。“彼得格勒”的冬日是黯淡无光的,阴沉的天空中只有一片片铅灰色的云,而正是这一点点的乌云,对于囚犯来说甚至比金秋时节灿若云霞的巴甫洛夫斯克还要珍贵。

       趁着宪兵们不注意,一个囚犯在暗中靠近了Sebastian。他的脸色很白,脸颊和额头不正常地发红。浓密的深棕色发丝间夹杂着乌云般的铅灰色。佝偻的脊背和不太灵便得双腿显示出被漫长的监狱生活过度折磨的痕迹,他或许已经将近四十岁了,或许只有二十多岁。

      “你来的不是时候。”那个陌生的囚犯说,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年轻,“春天的时候这里绿草如茵,四周种着树木和馥郁的丁香。那些从岛外吹来的自由的风会呼唤出馥郁的花香。那是最美妙的时刻,就算是拿沙皇的皇冠来我也不换。”

       Sebastian初来乍到,对监狱里的规矩依旧有些胆怯。按照规定,囚犯们是不许私下交谈的,也不能唱歌、吹口哨,就连宪兵们也很少会同犯人们交谈。在这里,交流被禁止了,因为沙皇清楚地知道,在特鲁别茨科伊棱堡里关押的几乎是整个帝国最朝气蓬勃、思想活跃的群体,禁止交流对他们的精神是致命的。就像冬日里的湿寒气候折磨着他们的体魄一样,沉默也损耗着他们的灵魂。

      Sebastian尝试着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叫Alexei Pavlovich Platov,你可以叫我Lyosha。”Platov突然机警地转开脑袋,装作无所事事地欣赏着落了雪的花坛。待到那个监视着他们的宪兵从他们身后走开,他才重新望向Sebastian。

     “Se……Sebastian……Stan。”Sebastian艰难地说道,好像吐出了卡在喉咙里的一个果壳,虽然喉咙还是很疼,可感觉却好多了。

     “别着急,说出来就好了,你在这里呆了几天了?”他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身体痛苦地缩在了一起,那让Sebastian非常地忧虑,当他试图去帮助Platov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Platov咳嗽的时候和Sebastian一直保持着距离,等到他恢复平静时对话才得以继续。

     “一星期。您呢?”Sebastian问。

     “两年。”Platov自嘲地笑了笑,“好像过了二十年,已经是老头子了。”

      “两年……”Sebastian沉默下来,“还要待多久呢。”

      “谁知道。”他说“我宁愿流放或是服苦役,哪怕像是被枪决也行。不过他们才没那么蠢呢,你以为他们拖延审判是因为办事惫懒吗?他们知道能摧毁一个人该从哪部分开始。”

       “幸好每两天都能出来走走。”Sebastian小声说。

       Platov流露出怜悯而嘲讽的神色,突然又咳嗽了起来。“只有刚进来的人才会觉得这是恩典。”他说,手掌抚着胸口,似乎那里正在隐隐作痛,“那扇能泄露出阳光的玻璃窗,花园和放风的时间是收割灵魂的钝刀。他们故意让你瞧见这些,让你记得牢门外还有个世界。特鲁别茨科伊不会让你麻木,只会使你绝望。”

      这场对话最终是以宪兵的突然介入而仓促收尾的。两个宪兵高声质问Platov同Sebastian谈话的内容。而Platov却只是回答他们:“没有,我们没有交谈,是我忍不住一直在对这个新来的说话。”

       宪兵狠狠地瞪了一眼Sebastian,追根究底地继续盘问了下去,“那么你在说些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今天的天气冷透了,中午喝的汤里还飘着冰渣。”他咳嗽了几下,满不在乎地对宪兵们说:“把我关禁闭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总是抑制不住想找人说说话。”

      Platov被宪兵们押走了,Sebastian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他们是去执行那个所谓的“禁闭”。在离开之前,Platov转头看了一眼Sebastian,甚至还趁着宪兵们没注意的时候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他要去的是一个自在的仙境,一个令人愉快的好去处。

      “别担心。也别害怕。因为那毫无用处。”

      Sebastian似乎读懂了Platov想对他说的话。他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恐惧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才开始迈动他早已冻僵的双腿。Sebastian的腿部和膝盖一直留有练习芭蕾时的旧伤,每到冬天就会隐隐作痛。刚来要塞一周,因为湿冷的天气和并不保暖的囚服,他的膝盖总会钻心地疼痛,有时连走路都很艰难。但他仍然不想放弃每一次出去看看的机会,因为那毕竟算是枯燥死寂的监狱生活里唯一的慰借了。

      四天后,Sebastian在一次放风中再度见到了Platov,他依旧在咳嗽,看起来也比几天前更为憔悴。

      “你去哪儿了呢?”

      “老样子,关了三天禁闭。”Platov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天气很冷,他们的衣着又很单薄,为防双腿冻僵,他们不得不总是原地跺脚,像是踩在了烧红的煤炭上一样,“别说这个了。Sebastian,你想冒次险吗?我找到了一个新方法,可以在监狱里传递消息”

     “在监狱里?”Sebastian好奇地问,“监狱里是不允许说话的。”

      “秘密囚楼里有人发明了一套代码,现在已经在所有人中传开啦,我想我们也可以试试。”Platov怀着一缕兴奋,隐秘地将具体方法告诉了Sebastian,“六行五列,先行数,后列数,知道吗?”

      Sebastian点了点头。“会有用吗?”他问。

     “谁知道呢。”Platov转过头,入迷地望着要塞外的天空,“原来我试过用信鸽传递消息。倒是有用。可要塞很快就竖起了铁丝网。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了。可要我安安静静的呆在这里等死吗?我做不到。”

      当天晚上,特鲁别茨科伊棱堡的囚室如同往常一样寂静,宪兵巡视过一圈后就离开了。他没有意识到那些躺在床上、又或是在煤油灯前看书的囚犯们是多么心不在焉,他们在隐秘地等待着一场狂欢的到来。因此不得不稍作忍耐。宪兵离开后,囚室走廊里尚且残留着令人窒息的冷酷与死寂,这时,一声敲墙声打破了沉寂,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Sebastian将耳朵贴紧墙面,以便能更好的接收到他人传递的信息。Platov的囚室就在他旁边,他以密码汇成一句问候,传到了Sebastian的耳畔。

     “Seb,你听到了吗?”

      Sebastian曾在玛利亚剧院听到过最优秀的交响乐演出,而Stravinsky、Korsakov的名字也不会比任何标榜史册的音乐巨擘来得逊色。可这样微弱、单调的敲击声所带给他的触动却远胜任何美妙的乐音,半个月来头一遭,在这样孤独的夜晚,他真正被纳入了一个“世界”里。

     他欣喜地、颤抖着在墙上敲出了他的回应。

    “是的。我听到了。”

      很快,囚犯间私自以密码联系的举动被宪兵获悉,包括Sebastian在内的所有敲墙者被关进禁闭室接受处罚。

       禁闭室远离普通牢房,门窗紧闭,密不透光。时间已经临近新年,凛冬笼罩大地,被河水环绕的要塞比平时更为潮湿阴冷。但禁闭室并不供暖,Sebastian被宪兵们一把推入了黑暗之中,如同坠入冰窖。只需要几秒钟,刺骨的寒意立刻从四肢百骸涌入骨髓,冷得Sebastian膝盖打颤又疼痛难忍,连站立都有些困难。

      四周是绝对黑暗的,Sebastian将手伸向虚空,希望能摸索到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在他的身边有一个没有被褥的铁床,冷得像是涅瓦河上厚厚的冰面,Sebastian扶住铁床,帮助自己勉强站立起来。

      视觉被剥夺让他变得分外焦虑,他试图弄清楚自己所在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房间,他开始站起来,一点一点朝房间四处挪动步子,房间很小,大概只有囚室的三分之一,稍稍走动几步就能碰到墙面。Sebastian看不清东西,在走路时不小心被坚硬的床柱绊倒,膝盖的伤处狠狠地砸在了冷硬的水泥地面上,比跪在刀子上还要疼。他现在几乎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了。

      Sebastian失去了方向感,他努力一点一点地从水泥地上移动到了床边,摸索着铁床慢慢帮助自己坐起来。他想着睡会觉能让时间过得更快一点儿,可是铁床比水泥地面还要坚硬冰冷,躺在上面根本毫无困意。绝对的黑暗像是一只狭窄窒闷的黑色布袋,将Sebastian紧紧地包裹其中。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更别提嗅觉和味觉,他唯一仅剩的便是冰冷坚硬的触觉。但那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Sebastian不可能睡觉,否则他会活活冻死在禁闭室里。他拖着疼痛的右腿在屋子里一点一点的踱步,并开始大声叫嚷、唱歌、甚至是说脏话,后来他的声音渐渐开始微弱下来,喉咙沙哑的发不出声音。于是他便开始在心里数数,以此来计算时间。禁闭室里的时间过得很漫长,渐渐的,他开始昏聩,神情恍惚,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在黑暗里,他似乎看到Chris的影子。他正躺在水泥地上,身体因寒冷而微微发抖,像Platov那样剧烈的咳嗽。Sebastian知道那不是真的,却忍不住一点点靠近那个幻象,伸手将一片虚无搂进了怀里。他的脸贴着冰冷的水泥地,眼皮轻轻阖上,并感到了一丝安慰。

      如果Chris曾经承受过这一切,那么他也理当也要承受。

      三天后,宪兵们打开了禁闭室的门,在水泥地上看到了几乎奄奄一息的Sebastian。

      两天后,Sebastian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全身疲乏无力,右腿只要微微曲起就像针扎一样疼痛。看守他的宪兵喂了他一点水和粥,就立刻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了Sebastian的身体状况,包括他摔伤的右腿,帮他开了药,又嘱咐了他点什么。等到医生拿起大衣要转身离开时,Sebastian突然叫住了他。

      “先生,我还能跳舞吗?”

       医生怜悯的望着他,高傲严肃的眼睛里流露出惋惜和同情,“不可能了。”他回答道。他也看过Sebasitan的舞蹈,知道他是怎样一位才华横溢的舞者。他没想到Sebastian会在监狱里走到舞蹈事业的终点,这令人叹惋,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位年轻的舞者。

       Sebastian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或许是医生的错觉,在舞者疲惫的目光中,他分明看到了一丝解脱、释然的情绪。

      “谢谢您,医生。”

       Sebastian没能再见到Platov,当他向其他人问起时,人们只是一言不发地指了指监狱广场中央的绞首架。他死了,将这个人间地狱抛在了身后,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自由。

      监狱再一次变得冰冷沉寂,渐渐的,Platov所说的话应验了,牢房天窗中投下来的那道朦胧的光几乎要将Sebastian折磨得发疯,他每天都会看到那束光一点一点地消失,又再度出现,不厌其烦地提醒着他这世上依旧有太阳、有天空、有自由。后来,Sebastian不再记得街道、不再记得人群、不再记得自由的微风和空气,甚至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有一天午夜,教堂的钟声和要塞的炮声响彻在“彼得格勒”的上空,他这才意识到,新年到来了。

【1】圣彼得堡这个堡字其实来自于德语,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沙皇将城市更名为彼得格勒,所以其实前文的彼得堡都是错误的……很抱歉。

【2】指尼古拉二世加冕礼上有一万多人被踩死踩伤。

【3】指波罗的海海军被日本海军彻底摧毁,据说消息传到彼得堡后,他转头问他的侍从:“今天天气真好,您想不想去打猎。”

【4】本文关于彼得堡要塞的全部细节来源于《彼得保罗要塞和他的囚犯》此文。

      21

      在彼得保罗要塞关押期间,Chris染上了严重的肺病,一度生命垂危。幸亏Ivanova伯爵夫人的悉心照料和帮助,使得Chris在乡下渐渐恢复了健康。头一个月,他几乎是在与病魔的较量中浑浑噩噩中度过的,等到病症略有起色后,他就立刻向伯爵夫人打听起Sebastian的情况。

     “他的合约还没有到期。现在正同舞团一起进行欧洲巡演。”Ivanova不放心地叮嘱Chris,“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让自己立刻恢复健康,你也不想让他担心,不是吗?”

      可渐渐的,Chris发现伯爵夫人在涉及Sebastian的问题上总是语焉不详,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Chris的疑惑。从四面八方寄来的信有很多,包括他在俄罗斯的朋友和身在美国的父母,可是独独缺少Sebastian的关怀。Chris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态的反常,他写了一封信,绕过伯爵夫人寄了出去。而今天正好是他去取信的日子。在经过二楼走廊的时候,他听到两个女佣正在窃窃私语,她们偷偷议论着谋杀……西伯利亚……流放……年轻……惋惜,但因为隔着一扇门,Chris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楚。加上他还有一封信要取,因此便匆匆走开了。

      直到打开Verner寄给他的信,他才意识到他刚刚听到的究竟是什么。

      Chris立刻返回庄园收拾起了行装。伯爵夫人带着孩子刚刚从教堂回来,接到仆人的禀报后连忙赶来阻止Chris,“你这又是要去哪儿呢?你的病刚好,需要休息。”

     “我要去他身边。”Chris简短地回答道。

     “他身边?”伯爵夫人轻轻地重复了一遍Chris的回答,她沉默了片刻,不容置疑地说:“你这是去送死。”

      “Lena……”Chris愠怒地打断了伯爵夫人,他转过头,望着Ivanova忧伤的眼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应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有什么用?”伯爵夫人嘲讽地问,“你能帮他吗?Romanov大公是陛下的亲弟弟,尚且与Yusupov亲王一同被流放,你以为Sebastian凭借卑微的身份就能拥有豁免权吗?”

       “起码我能和他一起面对!”Chris激烈回答道,“无论他要去伊尔库茨克、高加索还是索洛维茨,我都会和他一起去!”

        “你愿意和他承担一切悲伤和绝望,可是他呢?”伯爵夫人反问Chris,“他为你做过什么?”她拿出Sebastian写的那封信,恼怒地丢给了Chris,“这是你出狱那天他让Verner转交给你的,他忙于排练他的新舞剧,根本没来见你。Smirnov总说他能成为当世最伟大的舞蹈家,我想这也是他所期望的。他根本没离开玛利亚舞团。”

      Chris犹豫地展开了那封信,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信的内容不长,他很快就可以读完。Ivanova走到他身边,低声劝说道:“他不值得你为他送死。”

      Chris抬起头,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伯爵夫人,突然走到壁炉边,将那封信丢进了火焰里。

     “这封信已经成为过去,无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不再重要了。”Chris笃定地说,“重要的是,我会去找他。”

      “Chris!”伯爵夫人失去了往日的端庄和镇静,在焦急中无意间扔掉了扇子,反手抓住了Chris的手臂,“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流放,什么是西伯利亚。你大概只听过革命党人和他们妻子高贵的爱情故事,但你知道结果吗?他们都死了,一年、甚至是一个月,西伯利亚的寒冬就足以压垮一个鲜活的生命。我知道你勇敢、忠诚,但你不能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

       Chris俯身捡起那把扇子,重新交到Ivanova的手中。他握住她的手,从容地说:“Lena,我没想那么多,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好,我只知道,我和Sebastian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像在天堂里那样快乐,现在,他在深渊里,我必须去找他。”

       新年伊始,Sebastian便离开了兔子岛要塞。按照判决,他被流放到叶尼塞省南部的一个村落,为期三年。叶尼塞省位于俄罗斯中部地区, 受伊尔库茨克总督区管辖,虽然地处偏远,但气候尚算温煦,比在矿坑服苦役要好上太多。量刑上的宽容是Nugumanova暗中相助的结果,她买通了为流放犯检查身体的医生和总督,使他们能够对Sebastian多加关照。在临行前,Nugumanova前往兔子岛要塞见了Sebastian一面。

      “……我们明天就要去匈牙利开始新的巡演,Smirnov从伏尔加格勒带回了一个新舞者,技巧才华不在你之下。”Nugumanova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想残忍地告诉Sebastian,他被舞团冷酷地抛弃了。

      但Sebastian却并不在乎这些,两个月监狱生活毁坏了他的健康,使他很难再向正常人那样自如的使用右腿。他的两颊凹陷,眼底垂着两道浓重的阴影。当Nugumanova握住他的手时,竟然分不清那是一双手,还是一条枯树枝。

       “没关系,Sasha,你已经为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了。”Sebastian温和地安慰道。

       “可你是为了我才进的监狱啊。”Nugumanova垂下眼睛,泪水沾湿了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对不起,Seb,请你原谅我,原谅我。”

      几天后,Sebastian同其他流放犯一起登上了前往叶尼塞省的火车。虽然在他们身边依旧有士兵看守,可却比特鲁别茨科伊棱堡要自由太多。他们可以彼此交谈,有时甚至聚在一起念诗、唱歌。在他们中间有一位叫Egor的年轻人,口琴吹得尤其动人,当大家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色沉思时,当他们想念起远在彼得堡或是莫斯科的亲人时,Egor就会吹起他的口琴,为那沉默的怅惘和思念带去一抹温柔的抚慰。

      有一次,Sebastian正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耳畔突然想起了Egor的口琴声。那曲调像是一条撒着阳光的河流,在明媚温暖的春日里自在地流淌,它穿过美丽的蓝桥和红桥,流淌过灿烂迷人的府邸。那河面上应当有优美精巧的小船,载着欢笑与歌声,贴着悠悠碧波惬意悠闲地朝着阳光所在的方向驶去。

      那乐声唤醒了Sebastian的情感,逼得他沉默紧闭的双唇再度微微张开,而那双干涩黯淡的灰绿色眼睛里也再度复苏起湿润的情感。其实,那缠绵深情、如泣如诉的旋律并不十分适合口琴,它更适合小提琴与钢琴合奏,就像Sebastian第一次听到它时那样。

     “你喜欢这首曲子吗?”Egor欢快地问Sebastian,不待他回答,Egor就抢先说,“肯定是喜欢了,你都听愣了。话又说回来,这曲子这么美妙,谁会不喜欢呢。”

       Sebastian沉默地咽下那几乎已经抵在唇边的苦涩,局促而紧张地点着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甚至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发颤,“这首曲子是……”

      “《爱在莫伊卡河》。”年轻人高兴地回答道,“Brian Verner作曲,你认识他对吗?他们都说你曾是一位优秀的舞蹈家。”

       “是的。”Sebastian微笑着附和道,“我认识Verner先生。”

       “我没有听过他的其他曲子。单单只听过这一首。据说这是Verner先生写给一对恋人的。他们是音乐家的朋友,曾一起在莫伊卡河边划船,音乐家说,他作曲之时他的朋友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依旧维持着朋友般的距离。可他们眼中所流露的情感却如同这首曲子一样动人,在他眼里,那两个人足以算得上是一对恋人了。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Sebastian凝视着Egor,却不是在看他,而是追溯着那个优美宁静的午后,他微微发怔地问Egor,“这是谁告诉你的呢?”

      “是我的哥哥,也是他教会了我吹这首曲子。”Egor沉默起来,也陪着Sebastian愣了一会儿神,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口说:“只要有这首曲子流传的地方,这个故事也会一直流传下去。希望上帝保佑那对恋人早日明白对彼此的感情,能够一起相偕到老……”这时Egor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在你之前,监狱里来了个美国人,他有时就会哼这首曲子。”

      Sebastian的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问:“美国人?”

     “对,他叫Chris。你认识他吗?”

     “不……”Sebastian摇了摇头,他从未和任何人谈起过Chris,也不会承认他认识Chris。他怕自己会牵连到他,因此干脆装作他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是Sebastian所能给他的最后的保护了。

      “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关进来。不过他可不是个安分的人。刚进来那几天,他总是朝着宪兵们大嚷大叫,甚至是高声唱歌,为此还关了好几次禁闭。不过他也很喜欢这首曲子。我本来想和他搭上话,可他一直病着,后来就被释放了。”

      Egor转过头,无意间瞥见了Sebastian眼中颤动的水色,他以为Sebastian是因为刚刚那个故事而动容,便温和地对他说:“Sebastian,你想学这首曲子吗?不如我来教你吧。”

        几天后,叶尼塞省南部的一个小村落里走入了一位沉默寡言的流放犯,他住在当地村民家里,受村民们监管,每天都要去乡里报一次道。他的腿部行动不便,每去一次往往要花比普通人多两三倍的时间,有时候遇到天气恶劣,好心的村民们往往会送他一程。他很少说话,总是一个人安静的吹口琴,却往往是只是同一段旋律。刚开始,有些人还会因这段音乐声而驻足,大家纷纷猜测这个年轻人身上到底怀揣着怎样一段过往。后来,村民们渐渐习惯了这支略带悲伤的曲子,而对于猜测它背后的故事到底是什么,人们变得不再那么热衷了。

       【1】文里Sebastian的流放经历,其实取材于革命导师的第一次流放。

      22

     Chris到达舒申斯科耶村那天的天气很糟糕,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垂得很低,车夫抱怨回程的路上一定会下雪,于是Chris多给了他点车费,让他早早回家了。

     这里的状况比Chris想像的要好,村舍虽然不算富裕,却很干净整洁。在积雪中间有一条曲折的小路,路上镂刻下了一条又一条被雪橇压过的痕迹。顺着小路一直向前走是木屋和果园,在凛冽的寒风中,时隐时现地传来了巴拉莱卡琴的声音。琴声乍一听有些耳熟,等到Chris走近后才辨认出来,那是Verner为他和Sebastian写的那首《莫伊卡河》。

      弹琴的是个金色头发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Chris知道Verner的音乐是俄罗斯上流社会的风尚,却没想到竟然可以流传到如此偏僻遥远的角落,他好奇地问那个少年,这首曲子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一个从彼得堡流放到这里的犯人。”少年回答道,“他总是会用口琴吹这首曲子。”

      Chris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他忐忑地问少年,“那个犯人,是不是叫Sebastian?”

     “对,是叫Sebastian,您找他有事吗?”

     Chris像是愣住了,刹那间,他的脸上浮现出很多令少年难以解读的复杂心绪。他望着眼前这个悲喜交加的陌生人,善意地对他说:“他住在Semionov家里,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带您去找他。”

     少年带Chris来到了Semionov的住处,却不见Sebastian的身影,“他去乡里报道了。”Semionov说,“他的腿脚不好,一来一回要花很多时间,您干脆留在这里等他吧。” 

      “不。我去找他。”Chris迫不及待地沿着来时的小路跑到了镇里,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闯入办事处的大门时,镇上官员却对他说:“Sebastian?真不凑巧,他刚刚已经回去了。”

      没办法,Chris只好按照原路返回。在回程的路上,天空愈发黯淡无光,过了一会儿,乡野里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阻挡了Chris 的视野和步伐,而回村的小路也渐渐淹没在风雪之中。Chris生怕自己会迷路,决定找一个地方先避避雪。他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勉强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废弃的磨坊和仓库,隐约似乎还有一点点火光。他猜测那里大概有人能给他提供帮助,于是便顶着风雪走了过去。

      Chris敲了敲门,在得到肯定的应答后便立刻推门而入,将漫天的风雪关在了门外。屋子里刚生了火,此刻温暖极了。Chris活动了一下被冻僵了的手指,转过身子,满怀感激地想要朝那个收留他的好心人道谢。

      然而他却像是大理石像一样定在了原地,直勾勾、木愣愣地盯着房间的另一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在闪动着火光的壁炉边,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像冬日的月色。他脱下了被积雪沾湿的大衣,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在这样颓唐破败的仓库里,他依旧挺直了脊背,像一只被冰雪沾湿了翅膀的天鹅。

      他的眼睛是温柔沉默的灰绿色,此刻正一丝不苟地映着Chris的身影,好像它们天生就该装着这个人似的。

      Chris沉默地朝他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迈得如此小心而郑重。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想,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爱一个人。直到他发现,他也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只要漩涡中心的蝴蝶轻轻煽动一下翅膀,无数个同他一样的普通人的人生就会被彻底改变。

      有时,他们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世界,只能尽力向他们所爱的人靠近,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Sebastian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拖着那条病弱的腿,一点点地向前艰难地移动着,直到他和Chris一点点地靠近,他握住了Chris的手,摔进他的怀里。

    “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他颤抖地问,“你是傻瓜吗?”

     Chris紧紧地怀抱着Sebastian瘦削的身体,直到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化成一股分不开的温暖。

     “当我决定要来这里找你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疯了,Lena和Brian最后是哭着把我送走的。现在见到了你,你居然还说我是傻瓜。”他笑了起来,温存地亲吻着Sebastian的额头和鬓发,好像在小心翼翼地舔舐着苦难留给他的伤口,“可我只是来找我的爱人罢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似乎要埋葬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罪恶与美好、绝望与希望,而Sebastian和Chris则在这座与世隔绝的仓库里紧紧依偎在一起,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了墙上,紧密得好像一个人。

       Chris从口袋里拿出了Sebastian曾经送给他的那只彩蛋重新递给了他,Sebastian好奇地打开那只彩蛋,从里面找到了一支被风干后保存起来的玫瑰花。

     “这是我第一次吻你的时候你不小心遗留下来的。你还记得吗?”Chris问。

    “那不是你第一次吻我。”Sebastian小声说,“你在复活节那天就吻过我了。”

    “对。”Chris珍视地捧起了Sebastian的脸,拇指轻轻摩挲着他染着红晕的脸颊,又问他:“你还记得你当时送我的彩蛋里装着什么吗?”

     “是百合花。”他回答道,“百合是那时的时令花。所以我选择了百合。”他将那朵玫瑰花放在胸口,喃喃地说:“冬天是不会开玫瑰花的。”

      “谁说的。”Chris搂住了Sebastian的肩膀,脑袋轻轻抵在了他的额角,“你手中的玫瑰不是正绽放在你的胸口吗?”

      “那是你放的。”Sebastian笑了起来。

      “才不是。”Chris幼稚地说,“那是彩蛋送给我的。俄罗斯人不是总说彩蛋拥有神奇的魔力吗?只要对着它诚心许愿,它便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哪有这种传说。”Sebastian反驳道,“你肯定是记错了。”

      “我没记错。”Chris笑着转过头,鼻尖撒娇一样地蹭着Sebastian的脸颊,靠在他耳边说,“你干嘛不试试呢?试试又不吃亏。”

        Sebastian撇了撇嘴巴,最终拗不过Chris的孩子气,打开了手掌中的那枚彩蛋。

      他曾经对Chris说过,红色,是幸运色,而彩蛋则象征着健康和幸福。

      可这枚彩蛋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Sebastian打开了它,从中飞出了爱和幸福,同时也有不幸和痛苦。但在传说中,盒底依旧为人类留存着希望,那么,在这枚彩蛋的最深处,大概也留有着同样值得期待的东西。

      Sebastian沉默地注视着彩蛋,最终合上了它。

     “你许了什么愿望?”Chris好奇地问。

      “告诉你就不灵了。”Sebastian微笑起来,抬起头吻上了Chris的嘴。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怀恋着亲吻Chris的感觉,好像在亲吻着一个热情的梦。雪依然没有停,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这个小小的仓库中依然有一丝火光在燃烧。在这个沉寂的夜晚,世界抛弃了他们,而他们也抛弃了这个世界。

      Chris陪伴Sebastian在村庄中定居下来。每天早上,Chris都会扶着Sebastian和他一同到乡中报道。Sebastian的房东Semionov对他们非常亲切,他的一双儿女还不满十岁,于是Chris便开始教授他们学习历史和语法。有时,天气难得出现一次太阳,Chris便会和Sebastian一起去河边走走。他望着冰冻的河面,对Sebastian说:“你还记得你在列车上曾经说过,想要和我一起在西伯利亚钓鱼、采蘑菇吗?”

      Sebastian点点头,十指扣住了Chris的手。

      Chris拉起Sebastian的手,靠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等到今年春天,这个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了。”

      两个月后,当Sebastian去乡中报道时,接待他的是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小伙子。他对Sebastian说,您以后不用再呆在这里了,您可以回到彼得格勒去了。您被赦免了。

      “赦免?”Sebastian不解地问,“可是流放的命令是沙皇陛下亲自签署的,我怎么会被赦免呢?”

     “沙皇陛下?”年轻人不屑地哼了一声,“Nicolai·Alexandrovich早已退位,俄罗斯不再会有沙皇了。”说罢,他握住Sebastian的手,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您是因为拉斯普京被流放到伊尔库茨克的,现在Yusupov亲王已经回到了彼得格勒,您当然也被赦免了。无论如何,妖僧被杀是民心所向。您绝对不该背负着这样的罪名在这里终老一生。”

      Sebastian没有想到统治了俄罗斯长达三百年的罗曼诺夫皇室会在一夜之间顷刻倒台,和大多数的彼得格勒人不同,他没有过于喜悦又或是过度悲伤,他只是感到疑惑和惊讶。除了缺少沙皇外,整个国家的运转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前线军队依旧在为渺茫的希望作战,人民依旧在挨饿,而Smirnov,他甚至还在欧洲带着舞团巡演。

      “你们避开了最混乱的时刻。”Verner对他们说,“罢工、哄抢、工厂倒闭、工人游行,有一天游行队伍竟达到二十万人之多。现在……”他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是共和国了。我们大部分的朋友都趁乱离开了,包括伯爵夫人。我想你们也应该快点走,再呆下去,谁知道这个临时政府会不会忽然又被另一群人推翻,而Sebastian你又变成罪人了呢?”

      “那你呢?”Sebastian问,“你不走吗?”

      “我?”他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可笑容中却透出一丝苦意,“我大概会走,或许会去奥地利又或是匈牙利,谁知道呢,反正我总有地方可以去。”

      “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来美国找我。”Chris劝告他的朋友,“欧洲……欧洲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说现在处处都再打仗,哪里也不算安全。”

       “我才不要。”他佯作刻薄地同Chris数落了起来,“在那里我的音乐根本找不到根植的土地。因为它是如此粗俗又物质,对事物诗意的那一面从来都漠不关心【1】。我有时真的很怀疑Sebastian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

        Chris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知道Verner是不想离开俄罗斯才会用这样不可一世的理由搪塞他。他的朋友比谁都固执,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永远都不会回头。更何况他的音乐根植于俄罗斯德土壤,这是他无法离开这动荡之地唯一的理由。

      一个星期后,Verner将Chris和Sebastian送上了前往远东的火车,他们将在那里取道阿拉斯加,返回美国。

     Verner先是拥抱了Sebastian,接着是Chris。彼得格勒的天空难得晴朗,五彩的彤云染红了远方,可这样美丽的黄昏,却正好与一个时代的命运不谋而合,由此竟显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末世的苍凉。在火车前的月台上,他们沉默着,一句互相抚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火车即将出发的铃声提醒着他们分别的时刻已经到来。Verner深切而不舍地凝视着Chris和Sebastian,喉头动了动,最后对他们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朋友们。”

      Verner目视着Chris将Sebastian扶上了火车,透过车窗,他们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同他挥手告别,接着汽笛声响起,火车毫无留恋地冲向远方,带起一阵轻快冰冷的微风和尘土。渐渐的,在火车的月台上只剩下Verner一个人望着隧道的出口出神。

     黄昏的最后一道余晖眷恋地亲吻着这座年轻的城市,它曾经两度易名,由罗曼诺夫王朝最伟大的帝王手中拔地而起,又见证着它最后一位沙皇走下王座。俄罗斯共和国?这个称号对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都太过陌生,没有人知道它会给俄罗斯带来什么,是比以前更好,还是比以前更糟。

      唯一能让Verner确定的是,它在无意之间竟然成全了Sebastian和Chris的自由,或许,它在无意之间成全了很多人,同时也摧毁了很多人。而那灿烂、美丽的晚霞尽头,分明有一丝鲜红的血色,烧灼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这时,Verner听到一个稚气的童音在他耳边响起,“妈妈,真冷啊,春天真的到了吗?”

     “是的,春天来了。”他的母亲温和地回答道。

     “那么,冬天彻底离开了吗?”

     他的母亲沉思片刻,最后对他说:“不,亲爱的,它不曾离开。”

     END

      【1】原话是王尔德巨巨在《撒谎的艺术》中的吐槽,“美国粗俗的商业主义,它的物质化精神、它对事物的诗意一面漠不关心的态度,它的想象力和高不可及的理想的匮乏,完全是由于那个国家把一个自称不会撒谎的人选定为它的民族英雄。”这句话是巨巨在他那个时代说出来的,文中的Verner也只是寻找借口而已。

        这篇文还有结局【2】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等待这篇文的结局,可我终究是写完了它。《名宿》是我写给基友Tisiphone的情书,灵感也来源于一次平常的聊天。我翻了翻记录,发现真正开始动笔的时间是3月20日,而现在已经是8月11日,近五个月的时间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漫长,而我的心态也随着此文一变再变。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能真的给它一个结局。我曾经说过,《名宿》本来是一个悲剧,但现在它却拥有了一个兼具亮色与暗色的结局。我以前觉得一个美丽的人走向毁灭实在太带感了,现在才发现,如果一个美丽的时代走向毁灭,而美丽的人走向自由,也是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最后,感谢 @麦子 和 @蛮荒之地  @香草Dumpling 给我的鼓励,感谢一直躺在沙发上等我陪她一起葛优的 @枫糖浆 ,感谢每一个给我点赞留评的天使,感谢瓦斯拉夫·尼金斯基,鲁道夫·努里耶夫对男子芭蕾舞所做出的卓绝贡献,感谢谢尔盖·佳吉列夫,米哈伊尔·福金对芭蕾革命的推动。没有你们,尤其是后面四位大神的帮助,我大概写不完这篇《名宿》。

      当然,最感谢的应该是塞巴斯蒂安斯坦独一无二的风情和克里斯埃文斯无与伦比的魅力,你们才是我真正的缪斯。废话说得太多,最后衷心求评论……以及我会继续努力将故事写的很有意思的,当然我也会努力写的更快一点。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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