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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盾冬】妖猫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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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史蒂夫把那张画纸举向高空,正对夕阳。  

       自他们从安娜·罗杰斯家返程开始,他就一直寡言少语地做着这件事。在趋于暗淡的光线下,炭笔勾勒的线条渐渐变得模糊。但史蒂夫依旧在努力,试图读出这片衰败的异国图景背后隐藏的秘密。

       他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你说,安娜妈妈到底在试图隐藏什么?”他像是自问,又像是在询问巴基。巴基半躺在车里摞起来的小山似的靠垫上,徐徐喝着瓶子里的酒,看上去格外轻松自在。

      “或许是什么禁忌吧。”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又或许是什么危险。”

      “她看起来很害怕……”史蒂夫若有所思地说。

      “但她似乎不是因为担心自身的安危而害怕。她在为别人害怕,为了你。”

     “她希望我置身事外。”史蒂夫不置可否地说道。

       他们行走在尘土飞扬的田野里。黄色的尘埃卷挟着落日,向沸腾着的天际线奔去。史蒂夫突然咳嗽起来,迢遥的旅途对他来说总是格外艰辛。

       巴基把手里的酒壶递给他,抱以歉然,“其他的都被我喝光了。”

       史蒂夫摆了摆手,低低地、压抑地咳嗽着,一边笑着问他,“吃的呢?”

       “吃的好像也被我吃光了。”他不太好意思地翻找半天,掏出半块包好的被压碎了的花边面包递过去,“要吃么?”

       史蒂夫掰了一小块,蘸了点一团糟的炼乳和果酱,把剩下的留给巴基。他的脸不正常地泛红,那是生命过度燃烧的痕迹。

      巴基突然感到饥饿。浑身上下针刺似的难受。他烦躁地撸了撸毛燥细软的卷发,瞳孔竖成一道金色的细线。他嗅到了衰颓的味道,整个人变得坐立不安。

       “或许你应该听你姑姑的话。” 他突然对史蒂夫说。

       “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太过危险了。”

      史蒂夫沉默片刻,用一种不肯服输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回应他:  “对你同样危险。”

      “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事外之人,妖猫的仇恨波及不到我。但你……我怀疑妖猫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为什么?”

      “我见到猫妖那天,他说自己有两个仇人,又曾经告诫我远离你。今天我们见到你姑姑,她又立刻做出决定让你逃跑……他们显然都知道点什么,只是没有明说。我怀疑这一切和那位小父亲有关,甚至和那位带来郁金香的国王有关。”

       “可我从没见过小父亲。”史蒂夫思索着,试图找出一点线索,“二十年前,我才一岁多。”

       “二十年前,公爵和王后也很年轻。黑猫说过:仇报三代。你们的父辈大概曾与它结怨。”

      “很有可能,我们的父辈同朝为官,理所当然是认识的。可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头绪。更何况有什么深仇大恨会蛰伏这么久,偏偏等到二十年后才报?你说,那只黑猫是人还是妖怪?它又是凭什么本事杀人?姑姑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不知道。”巴基气闷地瞥了一眼史蒂夫,发现他完全沉浸之中,无法自拔了。

       他突然觉得一切糟糕透顶——食物吃完了,马车颠簸得他几乎吐出自己的胃,而史蒂夫呢,又偏偏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家族恩怨之类的狗血故事。他突然很想捂住那张喋喋不休地嘴,把他像一捆大葱似的五花大绑,随便送到一个任何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巴基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担心,为了一件和自己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担心。

       可他为什么要焦虑?为什么要担心?为什么要坐在这辆颠簸的破马车上忍饥挨饿?他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潇潇洒洒一走了之,而是要为即将到来的危机忧心忡忡?

       为了他,为了他身边这个喋喋不休的病秧子,为了史蒂夫·罗杰斯,就因为他请他吃了几口饭。他就欠他了。

       巴基突然气血上涌,戳着史蒂夫的肩膀对他抓狂喊道: “所以你到底走不走!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没心没肺的,你可能会被黑猫杀掉的。”

       “我又不怕。”史蒂夫语气轻快地说。

       “不怕?为什么不怕?你是钢筋铁骨了?还是有九条命?你就是个病秧子,多走几步路都会咳嗽,大概都不够那只猫塞牙缝。你凭什么不怕?就因为你那些一文不值的勇气?我告诉你!你最好害怕!像老鼠怕猫一样怕。要不然你这条小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他怀疑自己是喝多了,所以说话变得这么不客气。人家好歹是伯爵。呸,去他妈的伯爵。伯爵的头衔能保护他平平安安么?

       史蒂夫有些好笑地望着巴基——他的头发不安分地翘了起来,领口松开了一颗扣子。两颊气鼓鼓的,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受惊的河豚。

       他倒并不是一定无所畏惧。只不过危险和秘密在这一刻都如此遥远。在这连接着无限的过去、与无限的未来的一瞬间里,只有巴基忿忿的表情和毛毛躁躁的头发近在咫尺。

       他这幅态度令巴基十分火大。他忍不住问:“傻瓜,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史蒂夫偷偷乐了出来:“巴基,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猫?就连生气也像一只被抢了地盘的猫……”

       巴基冷笑一声,舔了舔伤口似的红嘴巴,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可要当心了,如果我是猫,我说不定会吃了你的眼睛呢。”

      “我病恹恹的,大概你吃了也会生病。你不如把我撒点胡椒卖了吧。”

       史蒂夫大笑起来。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咳嗽。巴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用他自己平生最讨厌的婆婆妈妈的语调数落起来,“你真的一点都不怕?你不在乎自己会死?我从没见过你这种人。平平安安地活着难道不好么?”

      “我倒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事实上,从我一生下来开始,就已经和病痛为伴多年。每多活一天,就像是赚来的,我很珍惜,也很庆幸。”他平复下来,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像是马上要喘不过来气。就像那些先天病弱的人一样,史蒂夫似乎对自己的未来有所感应。不过那并不是畏缩逃跑的理由,“不过我并不想过胆战心惊、长命百岁地生活。我宁愿去蹚这趟浑水,找出那些秘密。我喜欢和命运做殊死搏斗,看看它还会有什么花招……看看它到底会不会来取我的命。”他的眼中泛起一丝笑意,下意识地握住了巴基的手,“你别为我担心,我还想活很久,和你去见见基杰什城以外的世界。你会在马车上给我留个位置吧,看在我请你吃过饭的份上……”

       巴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连连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你是不是怕我拖累你?没关系,遇到危险你可以先跑,我也不会怪你。”史蒂夫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

      “胡说八道!小毛崽子!我会罩着你的!”他一把搂住史蒂夫的肩膀,把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你比我小吧,史蒂夫?叫声巴基哥哥来听听。”

      “巴基……”史蒂夫推了推他,手掌摁到巴基的胸口,又颇为不自在地收了回来,“放轻松,你要勒死我了。”

       巴基像是触电似的瑟缩一下,好像史蒂夫手上沾了什么致命的毒液。他松开史蒂夫,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的头也要硌死我了!”

       黄昏即将在天边燃尽,借着最后一丝余晖,史蒂夫再一次拿起了那叠画稿,举在自己和巴基中间,“你对苏萨熟悉,你看看,这座小木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巴基思索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苏萨的木屋都是这种花边窗户,房顶倾斜角度很高……不过,这座木屋的建在水中,倒是让我想起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据说苏萨的最高祭司,也就是被他们当做活神崇拜的博耶神居住在水上的宫殿里。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纪念最初的神明,据说他是海洋之神的儿子。二个是身为神明,应该远离人群、高高在上才能体现出高贵不凡。所以一般除了节庆之外,博耶很少会和百姓们接触,就连身边亲近的仆人和大臣也不允许和他说话。终其一生,他能找到的谈话对象只有国王、祭司、和父母。”

        史蒂夫摇了摇头,感到有些悲哀,“这不像是在做神,倒像是在坐牢……看来那些博耶神的生活得比普通人更不容易……”

       巴基微微牵动嘴角,讽刺地问:“可是用失去自由来换取锦衣玉食的一生,听起来是不是也挺划算?”

     “难道就这么简单么?”史蒂夫反问,“如果一个人,既不能像神一样强大,又不能像人一样软弱,那他失去的又何止自由这么简单。”

       巴基嘴角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了,好像是那些无数个被选中的孩子们一样,他们的命运、被同一个名字草率的埋葬了。

     “或许就连基杰什城最穷困潦倒的挑粪工都不愿意经历他们所谓锦衣玉食的生活。当然,他们也没有这个资格。博耶神们的命运自小就被敲定。他们是祭司们选拔出来的至美之人,必须符合三十二个项完美的标准,还要经过重重考验。被选出来的小孩子只有五六岁,会被丝绸蒙住眼睛——这是规矩,神明的眼睛是通往地狱的大门,会释放出摇撼天地的能量。他们看不见、说不出、也没有自由,等到他们二十岁的时候,祭司们会把这些温顺得和小羊似的年轻人带到神庙,挖掉他们的眼睛,由下一任吃掉……”

      “为什么?”史蒂夫蹙着眉,倒吸一口冷气。

      “因为第一位大神,那位创立并拯救了苏萨的博耶死的时候恰好是二十岁。所以每一位博耶神的力量必须在二十岁时传给下一代……失去眼睛的神会像牲口一样被抛弃到一座高山上的山洞里自生自灭。你能想象到吗?就是你在艺术商店见到的那个雕像背后的男孩,他可能第二天就要被挖出眼睛,被遗弃在深山里……”

       史蒂夫摇了摇头,他并不是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猎奇的故事那样听。他从心底里为那些年轻人感到痛苦,他仿佛听到了他们被遗弃在山洞里时绝望的哭喊和诅咒。他又想起了那座雕像,那缕凝结在唇角的恒定的笑容在他的脑海里突然布满哀伤,在刹那间,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他希望他能拯救他们:“你见过博耶神么?”

     “苏萨不会再有博耶神了……”巴基沉吟着讲道,眉目间倒是多了几分释然,“因为上一任博耶神二十多年前失踪了。有人说他沉湎私欲,抛却神性,背叛了国家。也有人说苏萨的罪孽触怒了神明,他丢下他们入海而去。没人知道那位博耶现在在哪儿,苏萨失去了力量,也因此变得没落消沉……不过,对于那些未来有可能被选中的小孩子来说,他应该是一位神,因为他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拯救了他们。”

       夕阳在山后隐去,远处城门上的灯火渐渐变得清晰可见。巴基凝视着渐渐升起的一轮不甚完美的月色,眼睛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时,史蒂夫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兴奋地告诉巴基:“我突然想到曾经听安娜妈妈提起的一件事,水上建筑不仅仅只有这栋木屋。据说在郊区的一座湖面上坐落着一栋更奢华的行宫,不如我们去那里找找看,或许还能发现一些线索?明天怎么样?”

      “明天……明天可不行……”他的声音在史蒂夫听来有些变得有些更为低沉,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明天有些事情要出城一趟。你还是后天再来找我吧。”

      “你要去多久?需不需要我借你车?”

      “我大概要去一整天,不过我有自己的办法,所以你别担心。”

       巴基望着月亮,突然又开始闭口不言。好像对那轮硕大的、缺了一个角的光晕着了魔。他的五官在月光下变得格外深刻、皮肤也更为苍白。

       当马车停靠在他居住的驿馆时,他走到门口,又突然折返回来,异常明亮的眼睛牢牢地锁住史蒂夫,一字一顿地说:“史蒂夫,记住了,明天不要来找我。”

       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缓缓浮了上来,听得人背后泛起一阵冷意。史蒂夫对他的嘱咐感到困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自从王后死后,国王夜不能寐,已经有三天了。恐惧和悲伤折磨着他,使他惶惶不可终日。从这个形销骨立的中年男人身上,已经很难看出昔日如天神般的赫赫威仪。

      他命令龙骑兵将自己的住所层层包围,又让祭司和法师彻夜诵读咒语,祛除邪恶。可饶是如此,每天晚上他一闭上眼睛,依旧能听到猫叫声在他耳畔萦绕不绝,他害怕,是因为他知道那只猫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清楚,没了王后和萨利诺夫的命,下一个就轮到他自己了。

       这天晚上,他感到很疲惫,有了入睡的念头。可是他一闭上眼睛,就又听到猫叫声在耳边幽幽打转。起初,他以为那是他连夜担惊受怕产生的幻觉。但叫声并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加清晰。一股森森寒气拂过他的脸,像是猫轻盈跃起带起的一阵风。过了一会儿,那令人熟悉而胆寒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我真佩服你,还能睡得着。” 

       国王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黑猫站在床脚,幽幽的蓝眼睛一转不转地注视着他。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说,你可真是无情无义啊。死了老婆和孩子,倒是一点都不悲伤。”黑猫舔了舔爪子,跳上了阳台,转过头,像人似的笑嘻嘻地盯着他看,“不过也别太在意,因为很快,很快就到你了。”

     “你说什么?什么到我了?”

     “这都不懂?你要死了……”它声调毫无起伏地陈述道。

     “我……我?”

      “是啊,就是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嘛……”它抖了抖耳朵,窗外巨大的月亮被一片惨淡的云雾遮住,昏暗的屋子里只有两双眼睛在显露着寒光,“记住了,国王,五月节的最后一天,我会来取你的命的。”

       TBC

选出凡人当做活神供奉,这种习俗当然不是我原创的。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尼泊尔的童女神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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