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妖猫传(5)
第五章
国王离开餐桌,回到了自己的祈祷室。他什么都吃不下,接连失眠几夜,头也疼得厉害。御医来了,又被他大发脾气地遣走。他知道他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不能和任何人讲,他心虚了,害怕了。
自从五月节的第一天,神像流出眼泪开始,他就清楚地意识到某种迟来的灾厄正缓慢地向他靠拢,对外,他依旧是那个冷静威严的君主,可恐惧没有消除,照旧折磨着他。他四十岁,已经满头灰白,犹如步入风烛残年。
他跪在神像前,盯着眼前的诸神之神,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雷霆”,神情肃穆,仿佛下一刻就会向人间投出致命的闪电。诸神曾经护佑过他,享受他的献祭,允诺他的胜利,可难道现在,他们会将这一切夺走吗?
难道他没有忏悔吗?他没有建造更为宏伟瑰丽的神庙吗?他献祭的规模不是比以前更为宏大吗?即使是他……即使是他,国王转过头,心虚而愤怒地盯着房间那一角被鲜花簇拥着的小小花神,他不是不断地向他跪拜、祈祷、献上鲜花和礼品,日日乞求他的原谅了吗?
这时,一阵冷风突然吹灭了烛火,月光落在窗户一侧,冷冰冰地俯视着黑暗。国王心中一惊,感到四肢百骸蹿过一道刺骨的寒意。
“喵……”黑暗中响起一声猫叫,还有一阵猫科动物轻微的呼噜声。
“是谁!谁在哪儿!”国王厉声问道。
“是我……”黑暗里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国王猛地转过头,看到祭坛上的七星烛台旁蹲着一只长毛大猫。通体纯黑,犹如一道阴影,一双幽暗的眼睛如同鬼火般在黑夜中闪烁。
“你?”
“是我……好久不见了,你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黑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抖抖毛,嗤笑道,“你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你……你的声音?你是……”国王大惊失色,手指缓慢抬起,颤抖着指向虚空,“你是人?还是鬼?”
“你巴不得我是鬼吧。”黑猫漫不经心地舔舔爪子,突然抬起头,那双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国王,像是人,又像是猫。
国王心底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拔出佩刀,一刀砍掉这畜生的脑袋。可他突然发现,因为在神像前跪了太久,他的两腿早已酸麻,别说是站起来,就连移动都很困难。岁月和养尊处优的生活磨损了他的健康和洞察力。他老了,动不了了,不再是那个野心勃勃,能拉断长弓的年轻人了。
他已经老迈,而仇人,却如末日般降临。【1】
一道黑影掠过,黑猫落在神龛上,俯下头,贴着国王的耳侧,露出了森然的牙齿和鲜红的舌头。
“你以为,流几滴眼泪,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会一笔勾销了么?”它带着恨意,发出攻击猎物前、猫科动物的威吓声。
“你想做什么?”
“呵……呵呵……”黑夜中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黑猫从神龛中消失,跳到窗边,回头冷冰冰地盯着国王,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要死啦!”他幽幽地说。
“谁?谁要死。”
“放心,还不是你。是你的妻子、和你没出生的孩子。”
“你……你做梦!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哦……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黑猫竖起尾巴,咧开嘴,像是正在冷笑:“看看你这个国王,到底能不能保住他们的命。”
说完,它跳入夜色,消失不见了。
巴基站在河流艺术品商店外,大口大口地吃着一盒无花果,看起来很悠闲。
史蒂夫跟在他身后,通过敞开的大门,全神贯注地窥察着商店内的情形。花神已经过时。护身符成了抢手货,老板很会洞察商机,进货多种多样——银制的荷鲁斯之眼,桃木制成的、来自高卢的太阳轮,还有据说从神庙求来、被祭司祝福过的装饰物,老板宣扬说,这些小符号能够祛除邪祟,为持有者带来平安。
巴基将空了的无花果盒子放回水果摊,和史蒂夫一起走进商店。
“您好……”老板格兰特弯着似乎永远都直不起来的背部,朝他们殷勤地走来,“伯爵老爷,先生,今天想要买点什么?”
巴基望向墙壁,被一幅画吸引了注意,他用下巴指了指那幅画,装模作样地问:“这幅不错。”
“确实很好。”史蒂夫用专业者的目光,心悦诚服地附和道。
那幅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画框上的镀金早已被刮掉,画中的波斯少女是十几年前流行过的东方风格,皮肤上所用的含铅的粉红色因保存不当而渐渐变黑,但整个画面依旧灵动、明快——她戴着一块浅蓝色的面纱,正借着窗口射进来的光观赏珍珠项链。
“看中这一幅了?”老板笑着问。
巴基点了点头。
“那就拿走吧,这幅画一点都不贵,才200,曾经还在伯爵府上挂过呢。”
巴基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老板,故意问:“伯爵?哪位伯爵?”
“哟,这我可记不清了。这幅画挂在这里很久了。一直没遇到识货的买家。”
“记不清了?卖画的怎么会记不清进货来源?老板,你不会是在骗我吧?”巴基瞥了一眼那幅画,煞有介事地哼了一声,“这幅画该不会是你从伯爵府偷来的吧!”
画店老板的腰终于直起来了一点,精明殷勤的小眼睛也比平时睁得更大:“先生,这是怎么说的?我可是清清白白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我的每一笔进货都是记录在案的!要是不信,您大可以叫衙门的人来查!叫警察来查!”
“您别介意,”史蒂夫好言劝道,“我的朋友也只是随口说说。这幅画我小时候见过,是装饰在一位伯爵夫人的小会客室里,不过很久之前,因为变故,这位夫人就搬到乡下去了。很多收藏品也在当时出售了。”
“您说的对,您说的对,就是在那时候买下的。”
巴基皱起眉毛,显得有些不太高兴,“我只是随口问几个问题,你就这么战战兢兢的,倒显得像我敲诈你似的。”
“是是是,”老板连忙赔笑道:“论理,顾客想知道货物来源,这没错。”
史蒂夫微微摇头,冷淡地说:“巴基,既然老板解释过了,你就别无理取闹了。”
“我无理取闹?毛小子,你懂什么?我这都是为了你……”巴基双眼圆睁,狠狠瞪了一眼史蒂夫,“你们大概是没听说过杜姆二手市场的故事吧?”他故意挑了挑眉毛,故弄玄虚地问道。
画点老板用两双玻璃球似的小眼睛机警地盯着巴基,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沿着运河的波尔多夫镇那一带,以前曾有过一个非常有名的集市,往来货物都会在那里装卸,每天清早和傍晚,来来往往的商人、活计、挑夫、牛车、篷车密密麻麻地拥挤在小镇中心的大路上,既看不到队伍的头部,又看不到队伍的末尾。”
“在所有的商铺里,最热闹的是一个杜姆的摩尔人开的二手商店。附近村子里贫苦的主妇、姑娘,甚至是相当有体面人家的太太都会光顾这家商店。那里从能买到物美价廉的二手衣服、首饰,看上去就和崭新的一样,款式也很时髦。老板解释说,那是城里小姐太太们穿过时的衣服,被他低价回收,拿来出售。刚开始,人人都相信了他这套说辞。”
“后来嘛……有个叫莱拉的小姑娘,想去参加舞会,又为没有像样的礼服发愁。便经人介绍去了杜姆的二手商店,买了当时货架上最漂亮的象牙色绸裙——用银线绣了图案,袖口还缝着珍珠,小姑娘爱漂亮,对这件裙子爱不释手,十天倒是有九天穿着这件衣服。不过……后来嘛……她突然发现这裙子有点古怪,有一次他刚穿上裙子,就像是被掐住脖子似的喘不过气。她照镜子时,突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格外陌生,好像那些胳膊、肩膀、鼻子、眼睛通通不是自己,像是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后来呢?”史蒂夫好奇地问。
“后来她就发起高烧,说起胡话,半梦半醒间,她总能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恶狠狠地看着她,身上穿得恰好是那件白裙子。姑娘发了疯,从衣柜里扯出那件白裙子,用剪刀剪得粉碎,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裙子的内里和领子边缘有几道发暗的痕迹,像是浸在上面、没有洗干净的血……姑娘的母亲拿着裙子去衙门报案,警察局查封了二手商店,原来那个摩尔人,总是从挖开墓地,从新下葬的死人身上扒东西卖,感觉到异常的也不仅仅是莱拉一个,有一个隔壁村的老人,据说已经吓发疯了。”
画店老板的喉咙动了动,结结巴巴地问:“那……那个卖东西的摩尔人呢。”
“被推到绞刑架上砍了脑袋。他掉脑袋的时候,恰好溜进来一条野狗,把他的头叼走啦……”巴基微微一笑,像是在讲着什么趣事,“据说他的尸体现在还会在绞刑架附近游荡,找他丢掉的头呢。”
他讲完故事,停顿了一会儿。波斯女郎依旧在他咫尺之处鉴赏着珍珠。在她那张已经发黑、黯淡的脸上,只有那双用绿松石画的眼睛依旧活人似的闪闪发亮,好笑下一秒就会转过来,望向他们,报以笑意。画店老板用白色袖口擦了擦脑袋上的汗珠,怯怯地看了一眼巴基。
“所以说,来路不明的东西最好不要买也不要卖。拥有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会为招致祸患……比如前些天萨利诺夫公爵刚刚在这里买了个雕塑,第二天就死了……”巴基转过头,望着画店老板那张皱巴巴的灰白色的脸,意味深长地问:“你说说,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么?”
“我?我可不知道……”画店老板小心翼翼地回道:“我只是个画店老板,只懂得如何经营谋生,对这些法术、诅咒一窍不通,也断然不会去害人!我和萨利诺夫公爵无冤无仇啊!他可是个好主顾,买东西从来都不会拖欠债务的。我的每样商品来路都记录在册,您要是不相信,可以让警察来审问我。”
“老板,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生吞活剥了你。”巴基跳上一张古董桌子,和史蒂夫交换了一个眼神。老板心疼地看着那张桌子,心里想的这可是最好的雪松木做的古董,还有精美的雕刻,能值三千块,可是看着巴基的那双猫似的眼睛,他觉得熟悉又邪门,一时间什么怨言都不敢有了。
“我就是好奇,你那座苏萨神像是从哪里来的?你说不是墓里挖的,好,我相信你,可苏萨人总不会弄错自己神明手势的含义吧……就算不是死人的东西,也是没来得及埋葬的陪葬品,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搞得这么金贵的物什……”
老板后退一步,连连摆手:“这……这我不能说。”
“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史蒂夫接连追问道,“还是你心里根本就有鬼?”
“不不不……您……您怎么能随随便便血口喷人?我不说,是因为这是我的商业机密。每个艺术品商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渠道,怎么能随随便便说呢?您去问一个画家,请问您画天空的蓝色是什么调配出来的?难道他会告诉你吗?他也会守口如瓶!以防被其他竞争对手窃取自己调配颜色的机密!”
“可他们不会像你一样害怕。”史蒂夫语调不改地说道。
巴基坐在一旁想了想,决定不在这里多做口舌之争。他跳下桌子,问画店老板:“你们这里也可以典当东西吧。”
“可以,可以!”老板点了点头,因为话题终于转向他熟悉的领域,他灰白的脸上似乎又浮现出一点生气,“你想当什么?”
巴基解开领子,掏出一枚项链,解了下来。
画店老板的眼睛瞬间一亮,接过来捧在手中,细细观察。
那条项链很奇怪,用银子镶着一颗水滴形的蓝石头,角落里还有三颗红宝石做点缀。但那块石头蓝得奇怪,老板以前从没有见过。虽说表面也能折射出一点的光晕,又远不如宝石耀眼,画店老板有些摸不着头脑。
“您要当多少?”
“一块钱!”
“一块?”
史蒂夫闻言望了一眼巴基,但没有说话。
“就一块!三天后,要是我有了钱,就来取!”
“行……虽说我不知道您这是什么,不过就当是交给朋友……”
巴基拿了钱,丢进口袋,冲老板摆了摆手,颇为戏谑地说:“老头儿,收好吧,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离开了艺术品商店,巴基和史蒂夫搭上了一辆马车。史蒂夫看起来颇有几分忧心,“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那座雕像的来历。”
“他是没说,不过我们可以去听。”巴基从容地说。
他们回到史蒂夫的住处,巴基催促他去做宵夜。自己则搬来一面穿衣镜,在镜前点上七根蜡烛。
史蒂夫做了条烤鱼,挨着巴基坐下,连盘带叉子通通递给了他。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等。”巴基提起鱼尾巴,从头部直接咬了下去。
“等什么?”
“等我的项链。”他咔咔地嚼着鱼骨头,含含混混地说。
“你的项链?”他想了想,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是说,让你的项链代替你去窃听?”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是有人可以驱动猎犬捕猎,又或是训练信鸽送信么?我的项链从出生起就戴着了,就像训练有素的鸽子似的,能够完全我的各种差遣。”
史蒂夫点了点头,耐心地等着。巴基的鱼吃到一半时,镜子里突然浮现出一团黑影。像是储物室,只有缝隙里能透出一点点光来。
接着,画面一点点亮了起来,或许是那条项链变成人推开了储藏室的门。他们的视角跟着项链走,看到了河流艺术品商店的楼梯和走廊。老板坐在书房里,算着今天的帐,因为近视,头差点要低到账本上。
这时,镜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猫叫。
史蒂夫心中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巴基咬着鱼尾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镜子里没有显现出猫的影子,他们只能看到老板从椅子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冲对面恭恭敬敬地鞠躬。
“我让你送的项链,你送了么?”
“是猫?猫会说话?”史蒂夫诧异地望向巴基,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
“送了,一早就送了过去,我就说,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这上面的珍珠难得……除了王后娘娘,没人能配得上。公爵夫人已经答应为我转交。”老板谦恭地答道,像是一个卑微的仆人在回答执掌自己性命的主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听到黑猫问:“今天,有两个年轻人来到你的店里,向你打听雕像的来历。你和他们说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老爷啊,我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商人,从不会说谎!我绝对没有和他们提起半个字!”他膝盖一抖,支撑不住,跪了下来:“我还想活,老爷啊,请您发发慈悲吧!”
“行了,你知道就好……”黑猫不耐烦地说道。
画店老板跪在那里,身体像筛糠似的发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他们听到黑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狮子桥边的那颗梨树下有金子,去挖出来花吧。”
巴基咀嚼着鱼尾巴,脑海中反复推敲着黑猫的话,项链、王后、公爵、雕像,突然,他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史蒂夫的手臂,急切地问:“现在是晚上,你有办法进王宫吗?”
史蒂夫微一停顿,好像猜出了巴基心底的揣测,拉起他的手,立刻站了起来,“没有办法也要去。快!我们现在就走。”
TBC
【1】摩诃婆罗多的一句台词,等你风烛残年、饱受折磨,我会如末日降临在你的头上。
巴基的项链是我亲爱的A太给我找的图!但是因为她很害羞所以不艾特她啦!材质是月光石,不过在文中另有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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