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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火TJ】飞蛾(1)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背景的苏联AU


        正文

        那时我很年轻,总是无所事事,常常趴在课桌上做白日梦。我和我的铁哥们约翰尼是校足球队的成员,每天所焦虑的不过是第二天的足球赛和每个月月底的考试。还好我们有托马斯,他是学习委员,我们总能从他那里搞到正确答案。我总以为我们这一代人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直到1986年的春天,我们离开了家乡。自此之后,我们不再是个人,也不是动物。我们是怪物,是切尔诺贝利人。

                                                 ——普利彼特市列宁小学体育教师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切尔诺乌斯

        1970年,普利彼特市

        天气很热,教室里开着窗,却一点风都没有。空气里燃烧着夏日恼人的焦躁,还有一股钢笔水和偷偷打开的烤马铃薯的味道,约翰尼用目光盯紧了老师,悄悄朝托马斯那里靠了靠,又闻到了一股木樨花的香味。

       “托米,托米。”他压低了声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托马斯,“第七题,5+3等于多少?”

       “53。”托马斯抬眼看了看打瞌睡的老师,紧张地答道。

       “你确定?”约翰尼有点雀跃,又有点怀疑。

       “当然了。”

       “好吧……”约翰尼在试卷上匆匆写下答案,又团了个纸球,朝勘察加线【1】后抓耳挠腮的亚历山大扔了过去。很快,半个班的试卷上就出现了一个雷同的答案——5+3=53.

       今天是青年节,学校照例放半天假。考试卷一交,孩子们立刻像蜜蜂一样涌出教室。学校的音乐教师临时叫住了托马斯,找他聊了很久。再过几天,莫斯科将会举办一场隆重的钢琴比赛,机会非常难得。但作为普利彼特人,托马斯有资格受到优待。更何况他父亲是核电厂的总工程师,托马斯自己琴也弹的不错。

       同音乐教师道别后,教学楼里早已变得空荡荡的。托马斯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这才发现他们竟聊了将近四十分钟。

       托马斯顾不得纪律,连忙飞奔出了学校。

       约翰尼正在等他。他蹲在一颗槐树下,不耐烦地用树枝捅蚂蚁窝,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等托马斯走近时,他一眼认出了托马斯的鞋,便丢下树枝,站起来拍了拍手,不太高兴地看着他。

      “对不起……”托马斯内疚地说,“要是下次我晚了,你就自己先回家。”

      约翰尼一边掏着口袋,一边不耐烦地说:“说是这么说,可我哪次没等你?”

      他掏出几块阿伦卡牌【2】巧克力糖,急吼吼地朝托马斯的手里塞。

     “吃吧,是我姐姐托人从莫斯科带的。”

      托马斯自己有糖。他的饼干和巧克力多到吃不完。还都是外国货,一块抵得上一瓶伏特加又或是一袋萨拉米香肠。约翰尼知道他和自己不一样,但这不妨碍他喜欢往托马斯的口袋里塞糖。他的书包里总是装着点吃的,因为学校的提供的午餐不算丰盛,约翰尼常常吃不饱。托马斯每次都会从自己的餐盒里拨点马铃薯给他,就连牛奶也都给了他。

      “咱们回家吧。”托马斯说。

      “不……今天放假,咱们应该去游乐场。”约翰尼兴致勃勃地讲道,“是新开的游乐场,班里还没人去过,据说有摩天轮、旋转木马……还能买到各种各样的甜面包和水果糖。”

      “可我们还太小。管理人不会让我们进去的。”

      “偷偷翻墙进。就像上次去花园里捡风筝。”

      “不行……”托马斯犹豫地说,“我还要回家练琴。过几天我就要去莫斯科比赛了。”

      约翰尼不满地皱起了毛绒绒的眉毛,一把握住了托马斯的手腕。

     “托米,你很看重钢琴比赛吗?”

      “当然了。”托马斯抗拒地扭了扭手腕,示意他的朋友快点松手。约翰尼才上二年级,可他的力气却像个五年级的大孩子那样大,而且他的手掌很热,紧紧地贴着托马斯的皮肤,这在夏天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那我呢?我就不重要了吗?”他不肯松手,严肃又幼稚地问。

      至少现在不太重要。托马斯想,至少没钢琴比赛重要吧。而且我是为了集体荣誉去参加比赛的。我代表的是整个普利彼特。就像你踢球一样。

     “走吧……”约翰尼放低了声音,透露出几分恳求来。他很聪明,硬得不行,就来软的,反正托马斯总会跟他走,他对这点有自信,“我等了你四十多分钟呢,钢琴什么时候不能练呀。”

       托马斯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我给你买圆面包和蜜水吧。”约翰尼讨好地说,“我给你赢射击摊上的毛绒熊。”

      在炎炎夏日里,约翰尼和小狗一样变得焦躁而懒散。他单肩歪背着书包,衬衫扣子松开了一颗,红领巾歪在一边,其中一角不安分地翘了起来。只有他的眼睛依旧是明亮而清澈的,那里写满了渴求。

      “好吧……”托马斯把约翰尼的红领巾摆正,抚平翘起的一角和不规矩的褶皱,妥协地说,“但我不喝蜜水,我要吃冰淇淋。”

      托马斯和约翰尼相识时间比入学还要早。去年冬天,约翰尼的母亲被聘为托马斯的私人钢琴教师。他们住在不同的地区,距离有点远。母亲在上课时便把儿子带在了身边。她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一个单亲妈妈。约翰尼的父亲是军人,在一次飞行任务中坠机牺牲了。

      约翰尼是个淘气的男孩,对陌生事物充满了好奇,这其中包括托马斯家的小狗、桌子上的点心,还有顶着羊毛般的卷发、比他矮、比他温吞的托马斯自己。

      约翰尼每周和托马斯见两次。托马斯对他很友善,照应着他,给他吃新鲜的橙子和刚刚烤好的甜面包。而约翰尼只会无休止地作弄他。扯扯他的头发、踢踢他的凳子,又或是趁着母亲不注意,把刚刚从槐树下找到的毛毛虫和蜗牛扔进他的衣领里。

      偶尔他也会做点好事,托马斯的小狗病了,是他抱着去找的医生。托马家的枞树比他们高两个头,是他踩着椅子把彩带和电灯蜡烛一圈圈地装饰在树梢上。因为托马斯的父亲很忙,关照着核电厂的上上下下,很少回家,他的母亲去世得早,请来的保姆很能干,却总是冷冰冰的。

      圣诞节那天晚上,约翰尼去托马斯家送点心,他得到了托马斯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是他自己看中的一只枞树上的金铃铛。和普通人家的塑料或者橡胶制品不一样,这只金铃铛缠着金色的丝带,像是镀了金,还能发出清脆的响声。托马斯送了他这个礼物,还吻了他的脸颊,对他说新年快乐。

     这是怎么说的,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约翰尼一边想,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感到有点难为情。

     “你的脸红了。”托马斯认真地说,“你是不是背着你妈妈做不好的事情了?你是不是偷偷喝酒了?”

      “我才没有。”约翰尼生气地反驳说,“我的脸就是这么红,我是个多血质的人。”

       他恶劣地凑到托马斯眼前,故意朝他的眼睛和耳朵上吹气,证明自己没喝酒。托马斯被他追得满屋子跑,一边跑还一边哇哇地大叫。

      约翰尼第一个翻过游乐场的围墙,敏捷地跳上了草地。接着是托马斯,他坐在围墙上,看起来有点害怕。于是约翰尼便扯着他的一只脚,半拽半怂恿地让他跳了下来。

      托马斯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但约翰尼早已顾不上这些,他拉住托马斯的手,把他匆匆忙忙地拽了起来,直奔摩天轮而去。

      游乐园的景色很美,从高处俯瞰时尤甚。设施都是崭新的,饱满鲜艳的油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高处,他们能找到学校和各自的公寓,最好的香肠售卖店和面包店,还有远处散落着低矮房屋的村庄。约翰尼看着这一切入了迷,他对托马斯说:“你看,那就是核电厂。”

      托马斯恐高,摩天轮停在高处,失重感使他晕眩,他紧紧拽着约翰尼的袖子,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害怕了?”约翰尼嘲笑地问。

     “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托马斯不甘地说,“你笑什么?总有你怕的时候。”

      约翰尼耸了耸肩膀,“我什么都不怕。”

      “你怕你妈妈。”

      “胡说,我不怕她。我只是尊敬她。”对约翰尼这样听着父辈们的英勇事迹长大的男孩来说,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不是不聪明,而是不勇敢,“我告诉你,我以前唯一怕的就是猫。书上说很多鬼怪会以猫的形态在人间游走,所以它们的眼睛总是充满了神秘。可我后来不怕了,你猜我是怎么克服的?我故意接近我见到的每一只猫,忍着恶心和它们说话,后来我再也不怕它们了。”约翰尼挺直脊背,骄傲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必须无所畏惧。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是我父亲教给我的。他给我留下了一很多照片和勋章。我想像他那样勇敢,去当空军。”

      “当空军很危险呢……”托马斯说。

      “托米,你至少还是个少先队员吧……”他不屑地说,“如果你是少先队员,就要时时刻刻准备为祖国牺牲一切。”

      “可我不想牺牲,我也不想当兵。我痛恨战争。”

      “随你怎么说。”约翰尼扭头望着窗玻璃,不再理会托马斯了。

       等到摩天轮快要降到底部时,托马斯突然忍不住问约翰尼,“难道你喜欢战争吗?”

      “也不能怎么说吧。”约翰尼喃喃地说,“我当然也希望轻轻松松地活,和你一起找乐子,吃最好的糖和香肠。可是有的时候,我也希望自己的命运是严峻的,快乐而严峻,我想这并不矛盾……”

       走下游乐园后,托马斯的脑袋依旧有点晕。约翰尼给他买了冰淇淋和冰镇饮料,一边帮他轻轻地拍背。

      “咱们一会儿就去射击摊吧。”他提议说。

       就年龄来说,约翰尼是个不错的射击手。他打枪的本事是和他外公学的,他住在离普利彼特四十公里外的村子里,以前是一个出名的猎手。

      约翰尼的枪法很准,很快,他就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穿着航空服的加加林【3】玩具模型。很多小学生和初中生从四面围过来看约翰尼打枪,他每次打中靶心,人群都会爆发出一声声喝彩。

      约翰尼喜欢被人关注,他享受站在目光中心的感觉,并因此而得意洋洋。

     “你看……”他附在托马斯耳边,偷偷指了指人群里的一个姑娘。

     “看什么?”

     “我未来孩子的母亲。”他得意地说。那个时候的男孩都喜欢这样说,他们认为这是一句很有男子气的一句话。

       约翰尼朝那个姑娘走了过去,她是个传统的美人,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目光中带了点疏离,拥有和其他姑娘不一样的安详文静,好像只吃花瓣和露水就能活。

     “我叫约翰尼·斯托姆,您叫什么?”他主动问道。

     “叶夫根尼娅·普里亚琴科。”

      “叶夫根尼娅,那也就是热尼娅了?”

      “不……只有我的朋友和父母才能叫我热尼娅。”姑娘带着微笑答道。

      “那我怎么才能叫您热尼娅呢?”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突然指着射击摊上的毛绒熊说,“我们来打个赌吧,要是我能为您赢得那只熊,我就可以叫您热尼娅。”

      托马斯瞪圆了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约翰尼,可惜他光顾着炫耀自己的枪法,根本没看到。

      “我要是赢不到,我也会为您把它买下来。”

     “你疯了?”托马斯扯了扯约翰尼的袖子,忍不住骂他,“那只熊少说也要七八卢布,你哪有那么多钱?”

      约翰尼朝他摆了摆手,目光却至始至终看着姑娘。“托米,你去等我一会儿吧。”他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说道。

      托马斯被人群挤到了一边,他有点矮,只能站在人群外可怜兮兮地踮着脚。他感到没来由的愤怒,好像被最好的朋友抛弃了一样。约翰尼以前从不这样,即使是足球训练的时候进了球,他也是第一个朝托马斯招手。

      约翰尼赢了那只熊,把它送给了姑娘。他看起来高兴极了,嘴唇上下蠕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托马斯看出其中一个单词是姑娘的名字,热尼娅。

      那应该是给我的熊。托马斯生气地跳了起来,大声喊着约翰尼的名字,可人群中一声又一声欢呼很快盖过了他的声音,约翰尼什么都没听到。

      他享受着人群的喝彩,甚至不记得还有一个托马斯了。

       托马斯被挡在人群之后,他看不到约翰尼,约翰尼也看不到他。他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样。这时,一阵干燥的风了过来,托马斯的眼睛突然开始发红、发酸、发烫。

        他失落地转过身,把剩了一半的饮料扔进了垃圾桶,接着一个人走出了游乐园。

        托马斯独自回了家。他一打开家门,就甩掉书包,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他很难过,心里像是长了一个流着酸汁的柠檬,甚至还会咕嘟咕嘟的冒泡。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开始流了泪。他忍了一路,因为苏维埃的男孩不能哭,那是怯懦的表现。可是现在,他一个人守着一间空旷的房子,没人会指责他的孩子气。他想哭就可以哭。

       他还很小,选择对抗坏情绪的方法就是睡觉,他抱着沙发靠垫,很快就逼迫自己闭上眼睛,甚至顾不上脱掉衣服,也没来得及吃保姆留下的午饭。

       等到托马斯醒来,太阳早已落山,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月光将地板的一角照的发亮。托马斯抱着沙发靠垫发了一会儿呆,他环顾着四周,渐渐习惯了黑暗。

      这时,他发现久未谋面的父亲竟然回了家,他站在窗边,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从那儿正好能看到夜晚亮着灯光的核电厂。

     “爸爸……”托马斯怯怯地叫了一声,接着跑到父亲身边,忐忑又渴望地搂住了父亲的手臂。

       他的爸爸用另一只手生疏地摩挲着他的卷发,目光却依然凝视着远处的核电厂。像是一个盲人,一个聋子,既听不到儿子的呼唤,也看不到他的目光。

       托马斯抬起头,从父亲眼中看到了很多令他无法解读的情绪。他的父亲似乎很担忧,又很沮丧。父亲以前从不这样,这是托马斯记忆里的第一次。

      父亲以往总是为核电厂感到骄傲,他工作的时间甚至比陪伴托马斯的时间还要长,他介绍起核电厂时,像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一样意气风发。

      但托马斯不喜欢核电厂,不仅仅是因为它抢走了父亲。更因为托马斯没法理解它。什么是核电?它能制造什么?面包还是糖果?它坐落那里,像是蛰伏于黑暗中的怪兽,沉睡着,均匀地呼吸着,可是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爸爸……”托马斯摇了摇父亲的手臂,不安地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那是连日工作、又几乎被焦虑压垮的结果,“托米,去把桌上的饭吃了吧。”

        托马斯不敢再打扰父亲,他松开手,慢慢地朝厨房走。不只是出于什么心态,他竟然没开灯,只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回过头,担忧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依旧站在那里,贴着玻璃,脸颊被月光照的发白,像是一个干瘪的幽灵。

       TBC

【1】指教室后排

【2】红色十月糖果厂生产的一种糖果

【3】尤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加加林,世界第一位登上太空的宇航员,苏联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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