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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盾冬/火TJ】风雪夜(6)

      (6)

       自哈蒙德夫妇离开后,彼得罗夫突然降下了一场暴风雪。

       那在冬日里历经千辛万苦才燃起的一丝火焰,就在这场风雪中无声地熄灭了。白昼短暂而混沌,长夜漫漫却不见星辰与月光。在彼得罗夫近乎哀悼般的沉寂里,只有回忆尚且能够在空旷的走廊里留下回响。

       年轻的哈蒙德男孩儿们守着偌大的宫殿孤独地生活,每天清晨、黄昏和睡前,詹姆斯总会带着托马斯在圣像前为父母虔诚地祈祷。动荡的时代使他们变得格外敏锐,他们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却本能地抗拒着心中不祥的预感。他们就像每一个身临绝境却又无能为力的人一样,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渴望自己突然会变成茫茫人海中最幸运的那一个。

      詹姆斯搬到托马斯的房间里和他睡在了一起。曾经,就因为托马斯害怕彼得罗夫的夜晚,哈蒙德先生便下令将一千个房间逐一点亮。而现在,大部分的房间被黑暗笼罩,门窗紧闭,好像有无数过去的幽灵在四处飘荡。于是詹姆斯便用两盏灯将屋子照的满室生辉。在明亮的房间里,他们暂时性地安全了,回忆守护着他们,使他们能在夜晚沉入不被噩梦侵扰的梦乡。

        临时政府缩减了彼得罗夫的开支,这无疑使托马斯与詹姆斯的日子变得雪上加霜。他们和士兵一样早晚喝粥,吃黑面包和土豆。水果和蔬菜在冬天变得格外稀少,因为多日连降大雪,就连肉也变得稀缺。于是,几乎是生平第一次,餐桌上多了难以下咽的猪油腌白菜汤。看守他们的侍卫也相应地撤走了一半,但史蒂夫和约翰尼却被留了下来。

       詹姆斯依旧躲着史蒂夫,他的悲伤混合着胆怯,迫使他不得不同史蒂夫格外疏远。即使他近乎于无处可逃——无论他走到彼得罗夫的哪一个角落,士兵总是尽职尽责地如影随形。那片诚恳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温度,几乎就要融化彼得罗夫的寒冬。有时候,詹姆斯甚至感到自己被那道视线紧紧地攥住了。可他始终不敢回过头去看史蒂夫一眼。

      有一天夜晚,詹姆斯为托马斯念起了普希金的诗歌。在门外,灯光将史蒂夫的影子投在了地板上。光线模糊地勾勒出了他橡树般挺拔的轮廓。他没戴帽子,发丝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散乱。在詹姆斯的目光里,这个朦胧的黑影好像也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如此沉默,仿佛在专注地倾听着那些诗歌。

        在这个并不算安详的夜晚,风雪恫吓般敲打着门窗,詹姆斯的声音像是小船在屋子里摇荡,托马斯早已在他的臂弯中睡熟,而在他的咫尺之处,则落着那片不真实的影子……詹姆斯本该合上诗集,却不知怎么就多念了一首诗:“不久前一个美妙的梦曾使我心迷, 我梦见自己是头戴金冠的皇帝; 梦乡中我热爱你—— ”

      他轻轻地念着诗人的幻梦,那一字一句都在他唇齿间发烫,好像那也是他的梦境,也是他在梦醒时写下的句子:“唉,幻梦!你为何不延长这幸福?但现在上帝也没有把一切都剥夺: 我只是——失去了帝国。  ”

       暴风雪一连肆虐数日,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人们都说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寒冷,连隐藏在森林和城市中的动物都会主动向人寻求帮助。

       有一次,詹姆斯在宫殿遇到了一只流浪猫,它像个油炸甜甜圈一样肥胖而傲慢,毫无客居他人屋檐下的窘迫。只不过融化的冰雪打湿了它鲜艳的毛发,使它看上去略有点可怜。

       詹姆斯听女仆提过,彼得罗夫的士兵们曾经救了一只被困在树上的猫,他们都喜欢它,于是便以捕鼠的名义把它留了下来。只要有机会,每个人都会多少喂它点吃的,不过谁都没见过它正经抓过什么老鼠。他突然想起史蒂夫不当值班的时候确实拿过一只装着燕麦粥的碗在长廊中走过,似乎正寻找着什么。

       詹姆斯想象着史蒂夫和这只猫相处时的景象,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士兵满怀着柔情的目光。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从房间里取来了毛巾,想要帮那只流浪猫擦干湿漉漉的毛发。

       但那傲慢的机灵鬼却并不领情,它轻轻看了詹姆斯一眼,就在他向自己走近的那一刻突然轻快地跳开了。

       属于年轻人活泼的天性在詹姆斯的心中再一次复苏了,他执着地跟在它身后,从宫殿二楼跑到了一楼,穿过雕梁画栋的走廊和蒙着灰布的舞厅,一直跑到了依旧飘着雪的门外。台阶上积着一寸高的雪,雪下则是湿滑的冰面,詹姆斯来不及顾及脚下,不小心摔下了台阶。

       他懊丧地看着那只可恶的胖猫消失在了雪中,膝盖在一瞬间钻心的疼痛后暂时没了知觉。风雪落进了他的衣领里,冷得他打了一个寒颤。

       他尝试着以完好的左腿为支撑点缓缓站了起来,却寸步难行,疼痛重新在他的伤口处复苏,好像有人用小锤子一下下地将铁钉敲进他的膝盖。

       就在他摇晃着又要摔倒时,一双手突然把他稳稳地扶住了。他几乎是跌进了一片温暖的怀抱里,额头狠狠地撞上了对方的下巴。那个坚毅的下巴实在是太硬了,撞得他额头发红。他无可奈何地揉着自己的脑袋,为着这股霉运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这时,他在那双稳稳扶着他的手中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转过头,看到他所一直小心翼翼躲避的史蒂夫正在他咫尺之处,目光蔚蓝而明亮。

      “伤到哪儿了?”他问。

       他的眼神严肃而关切,甚至顾不得礼节上应有的距离。显而易见,他关心他。

       可詹姆斯心中却满是羞耻,他猜测史蒂夫一定是看到了那可笑的一幕。他追着一只猫摔下了台阶,像一只笨拙的、失去平衡的鸭子。

     “右边膝盖。”詹姆斯慢吞吞地答道,他撑着史蒂夫的肩膀单脚站了起来。右腿微微曲着,一动也不敢动。

       史蒂夫在他的目光里蹲了下来,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膝盖,虽然隔着冬装,可他依旧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里明显地肿了起来。

       “我抱你回去。”史蒂夫说,“你可以勾住我的脖子。”

        詹姆斯古怪地看了史蒂夫一眼,好像把这种帮助当做了一场极刑。他好像在说:“你还不如杀了我。”

       “你能走吗?”史蒂夫平静地反问他,“你甚至都没办法站稳。”

       他不由分说地将詹姆斯抱了起来,现在他的膝盖受了伤,他没办法再固执地避开史蒂夫,一次又一次从他面前逃走了。

       宫殿里到处都是站岗的士兵,他们纷纷好奇地盯着詹姆斯和史蒂夫瞧。史蒂夫坦然地从他面前走过,可詹姆斯甚至不敢用手搂住他的脖子。他靠在史蒂夫的臂弯里,僵硬的像一块石头。

       史蒂夫觉得自己好像吞咽了一口苦药。他装作毫不在意地问:“你为什么会追那只猫呢?”

       “我可怜它。想帮它把身上的水擦干净。”詹姆斯闷声答道,“可它见到我就跑,一点也不领情。”

       “它不喜欢亲近人。就算对我们也不肯手下留情。”

       “他挠过你?”詹姆斯短暂地笑了一下,“在哪儿?”

       “就在脖子上。”

       詹姆斯微微抬起眼睛,在史蒂夫的衣领上方,有一块裸露的皮肤上确实有一道淡红色的、像是猫爪子抓住来的血痕。伤口大部分已经被衣领遮住,只留下了突兀的一点,像是雪地里落了一滴红墨水。

       詹姆斯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好像也被猫爪子轻轻地挠了一下,留下了一道不大不小和史蒂夫一模一样的伤痕。他下意识地舔了舔下唇,不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史蒂夫把詹姆斯抱回房间后就去请来了御医。医生检查了一下詹姆斯的膝盖,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那里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血肿,甚至正在不停地向外渗血。

       医生叹了口气,忍不住严厉地说:“我告诫过您很多次,一定要小心对待自己的身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摔成这样?一只猫?一只猫值得那您追到雪地里吗?”

       詹姆斯内疚地说了声抱歉。托马斯担忧地握紧了他的手,忍不住问:“巴基,是不是很疼?”他鼓起脸颊,小心翼翼地朝着詹姆斯的膝盖吹气,又不住地问,“还疼吗?有没有好一点?”

       医生带着史蒂夫退出了房间,在走廊里,他客气地对士兵说:“现在情况有点麻烦,他伤的很重,如果不好好处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我需要几种药品,但这些药彼得罗夫没有,只有在白夜城才能找到。”

       “生命危险?”史蒂夫的心像是被突兀地刺了一下,“怎么会?他只是摔了一跤。”

       “从他祖母那里带来的遗传病。”医生简短地解释道:“所以他的伤口很难愈合。万幸的是他的病症不是非常严重。但是鉴于伤口已经出现出血的症状,所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请把您需要的药品写下来吧。”史蒂夫飞快地说,“我立刻就动身回白夜城。”

      医生挑了挑眉毛,重新开始打量起了眼前的士兵,“现在?”他短促地顿了一下,“可是外面正在下暴风雪。”

     “但他的病更重要。”士兵急切的,甚至几乎是不耐烦地说道。他转过头,担忧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了病床上的詹姆斯。他正缓慢地和托马斯说着什么。因为失血,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某种疲惫的苍白。

       在那一刻,史蒂夫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了某种决心。就像十年前他安葬过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弟背井离乡时一样。他不悲伤、不喜悦、也不焦虑。因为他一直清楚自己的人生将会带着何种目的艰辛地活下去,所以哪怕前路如何危险,他都不在乎。

      只是,那时他的心是为了摧毁一个不公正的制度而坚定不移,而此刻,它却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火热地跳动。

     “请快点把药品清单列给我吧。”他目不转睛地说,“我这就准备出发。”

       史蒂夫刚离开不久,詹姆斯的症状突然开始加重。包扎的纱布已经无法止血,女仆不得不帮他换下被鲜血浸透的床单。

       到了下午,詹姆斯已经陷入了昏迷。他依稀听到托马斯压抑的哭声和医生忧虑的呼唤。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都消失了,一双温暖的手贴上了他的额头,温存而充满爱意。在朦胧中,他仿佛感受到有谁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的床畔。好像是遥远的过去穿过了时间来到他的身边。父母慈爱的声音再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他们告诉他:风雪会停止,阴霾会散去。太阳会从乌云深处透出光来。他不需要再为未卜的前路而忧虑,他现在很安全。他可以安心地休息……

       第二天,当詹姆斯醒来时,房间里静悄悄的,托马斯不在,女仆正趴在桌子上打盹。窗帘后有一丝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他的枕侧。他知道,那是太阳的光芒。

      他的胳膊和膝盖上都缠着纱布,身下的床单是干净的。看起来医生给他输过了血,而他膝盖上的血也暂时地止住了。

       虽然依旧有点疲惫,但詹姆斯却感受到了恢复意识后的清醒和惬意。他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水,此刻大概已经凉透了。但詹姆斯实在是口渴,便毫不在意地拿起了杯子。

       这时,他看到杯边倒扣着一只从未见过的笔记本,其中一半的边缘显得有些不那么熨帖,而另一半则是崭新的。

       他感到有些好奇,便拿起那本笔记翻过来瞧。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素描人像,画上的人正沉睡着,但看起来却睡得并不怎么安稳。他有些疲惫,眼底挂着干涸的泪痕。

       詹姆斯慌忙地将笔记本倒扣在床上,心脏突兀地跳得飞快。

       那是他的画像。

       这时,医生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脸在见到詹姆斯苏醒的那一刻变得疲惫而放松,嘴角挂着慈父般的微笑。

      “您感觉怎么样?”他坐在詹姆斯床边,温和地问。

      “我觉得好多了。”詹姆斯答道,“托马斯呢?他还好吗?”

      “他很担心您,不过已经被安娜哄睡着了。别担心,只要您醒了,他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詹姆斯弯了弯嘴角,满怀感激地说:“谢谢您,大夫。”

      医生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起来:“谢什么呢。我想我大概是上辈子做了太多缺德事,所以今生今世注定要为您殚精竭虑才能上天堂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说:“再休息一会儿吧,您的伤口随时有复发的危险,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詹姆斯点了点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手中的笔记本,状似无意地问:“我今天早上在床头柜上看到了这个,这是您不小心留下来的吗?”

      “不是我的。”医生答道,“或许是那个叫史蒂夫·罗杰斯的士兵留下的。”

      “史蒂夫·罗杰斯?”詹姆斯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啊,昨天晚上他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快天亮了才去休息。”医生感慨地说:“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你该谢谢他。如果不是他冒着暴风雪去为你拿药,您大概就没命了。”

       “他冒着雪去给我买药?”詹姆斯难以置信地问。

       “是啊,怎么了?”医生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还给你输了血。因为托马斯年纪太小,他和你的血型又正好一致。我以为您和他很熟?您生病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担忧。”

       “不……”詹姆斯立刻摇了摇头,“我们并不熟。”

       医生走后,詹姆斯重新翻开了那本笔记。他怀着忐忑和隐秘的兴奋一张张地翻看着史蒂夫的素描,那里有彼得罗夫的雕塑、落了雪的教堂,蛮横又英俊的约翰尼,和跟在鸽子身后兴奋欢呼的托马斯……可是更多的却还是詹姆斯自己,他在刹那间明白了史蒂夫的沉默和专注。他刻意地保持着冷漠,以为这样就能够拉开他们的距离。可史蒂夫却早就将他一丝不苟地记在了心里。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詹姆斯转过头,发现史蒂夫正站在门边盯着他看。

      詹姆斯以一种可笑的自欺欺人飞快地合上了笔记,故作镇定地朝史蒂夫点了点头。

      “你好点了吗?”史蒂夫问。

      “我好多了。”

        气氛沉默得令人有点难以忍受。詹姆斯装作自己在欣赏窗外的景色。没有问候,没有道谢,甚至没有归还史蒂夫的笔记。

        “你刚刚在看我画的画吗?”史蒂夫又问。

        “没有。”詹姆斯不假思索地否认了。

        “你说谎。”

          詹姆斯被噎了一下,他羞愤地瞪了史蒂夫一眼,最终偃旗息鼓,像一座被攻克的城池。

         “对不起。”

         史蒂夫拉开椅子在詹姆斯面前坐了起来。“你可以看。”他说,“因为我画的本来就是你。但你不能继续躲着我了。”

        “我躲着你是为了你好。”詹姆斯愤懑地说,这个倔强的像一把钢尺的士兵为什么就不懂他的良苦用心。他躲着他,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为了保护他。

         “我不觉得这是为了我好。”他直率地答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固执。听得詹姆斯有点想揍他。

          “而且你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他板着脸,几乎在刹那间抛弃了所有的冷静与沉稳。在战争面前,他拥有着超乎自己年龄的成熟。可是在詹姆斯面前,他却不可理喻的像是一个半大的男孩。“所有人都看到我抱着你穿过了走廊。他们也都知道我曾冒着暴风雪为你拿药。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救了你的命。”

         “你再也躲不开我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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