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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EVANSTAN】名宿(7)

    16

    Chris回到彼得堡的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黑色的河水汹涌湍急,争先恐后地吞噬着河岸和港口,将颓然欲倾的城市逼至绝境。海神镇守在瓦西里古港口的岸边,两座灯塔在雨中闪烁着孤光。灯塔旁的狮身人面像在紫色的闪电中若隐若现。它们距今已有几千年历史,而要塞和古港口不过两百年光阴,越过涅瓦河则能看到更为年轻的冬宫和教堂。

         彼得堡的排水系统很糟糕,马车不得不涉水而行,Chris刚刚去探望了他的老朋友Elena Ivanova,美丽的伯爵夫人府上从不缺少舞会和沙龙,即使在这样糟糕可怕的夜晚中也是一样。Chris注意到伯爵府邸刚刚翻修了一遍,巴洛克的恢弘与洛可可的精巧现如今早已被折中主义的自由取代。在象征着星空的蓝色穹顶下,贵族们聚集在缟玛瑙壁炉边悠闲地饮茶。和以往所不同的是,Chris过早的告辞了,无论是壁炉里跃动的火焰,还是窗外风雨飘摇的深秋,都使他的心惴惴不安起来。俄罗斯人对各种征兆预示深信不疑,虽然Chris并不迷信,然而还是不愿多做停留。伯爵夫人起身将Chris送至门边,告诉他,她的丈夫Ivanov伯爵将在一星期后前往前线,而她将同她的孩子们一起回到乡下、她父亲身边去。

      Chris知道前线战事胶着,虽然沙皇尼古拉二世早已将彼得堡改名为彼得格勒以示决心,连王后同四位女大公都纷纷以护士的身份走入医院照顾伤员,可前线士兵们的厌战情绪有增无减。罗曼诺夫家族失了人心,各地爆发的起义活动此消彼长。在这样危机的局势中走入战场,想必伯爵本人也深知此去前途渺茫,所以将妻子送回乡下,以期望她和孩子们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Chris为自己的朋友忧虑不已,可伯爵夫人却依旧向他报以神采奕奕的微笑,她的忧伤被深藏在心里,即使是最亲近的朋友也不会轻易窥测得到,“我的丈夫是战士,走上战场是他的职责和宿命,而我是妻子和母亲,我有我的孩子和我的上帝。我会过得很好,Chris。只是你,我的朋友,我一直很担心你,像你这样不相信上帝,无牵无挂的人可怎么办才好?如果有可能的话,回到美国去吧,那里还有你的母亲和家庭,现在的彼得堡已经不适合你了。”

        Chris神色复杂地凝望着伯爵夫人,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谢谢你,Lena。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伯爵夫人思索片刻,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惊诧,她了然地叹了一口气,向前几步,轻柔地环抱住Chris的肩膀。比起朋友,她更像是一个姐姐,以女性的温柔包容和支持着眼前这个热枕而真诚的年轻男人。

      “Chris……你真是固执得可恨。”伯爵夫人嗔怪道,她深爱Chris,为他担忧、为他感怀,却也同样也为他骄傲,“上帝保佑你和你爱的人,我的朋友。”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Lena。”

       十一月的彼得堡临近初冬,天气潮湿阴冷,雨声、风声混合着马的嘶鸣在狭窄的街道中打转,黑色的骏马沿着涨水的丰坦卡河飞驰,好像被帝国的幽灵握住了缰绳。还好马车在驶入一条闪着灯光的小巷后就停了下来,Chris跳下马车,顶着大雨跑进了家门。

      年迈的管家为Chris打开大门,将挤在门边的狡诈黑影和凄风苦雨挡在了温暖的房间之外。Chris朝屋子里探了探头,看到楼梯口的长凳上正坐着一个苍白的“水鬼”,他的头发擦过了,可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而那件浸过雨水的衬衫显然也没来得及经过更换。随着Chris的脚步声,水鬼转过了头,露出了一双迷蒙而忧伤的眼睛。他站起来奔向Chris,毫无希望地紧紧抱住了他。湿润的、颤抖的嘴唇贴上了他沾着雨水的大衣。

     “Sebastian?”Chris回抱住Sebastian,发现他淋过雨的身体已经有些发烫了。Chris吩咐管家去请他的私人医生,并尝试着先让Sebastian松开那双紧紧环在他脖子上的双臂。他不知道Sebastian到底经历了什么,可看起来,他糟糕透了。

       Sebastian被Chris抱进了卧室里,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屋子里的壁炉烧的很旺,明亮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像一朵玫瑰贴上了大理石的雕像。Sebastian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并不停地在用罗马尼亚语说梦话,而Chris则一直坐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因为天气糟糕透顶,医生过了好一会儿才到。他为Sebastian测了测体温并开了药。Chris再三恳请他留下来住一晚以便能够随时应对突发情况,医生虽然并不怎么情愿,可是考虑到时间和糟糕的路况,他还是同意了。

       Chris一整晚都守在Sebastian身边,他在床边放了把椅子,喂他喝药并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发烫的额头和脸颊。Chris不懂罗马尼亚语,不知道Sebastian究竟见到了什么。可却依稀地听他叫着:“妈妈、妈妈。”

      那天晚上Sebastian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很多年前他生病发起了高烧,他的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几天几夜,直他病愈从昏睡中醒来。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却不是温柔年轻的继母,而是那个濒死的、形销骨立的可怕的继母,她背朝着窗户,厉声责问Sebastian为何如此软弱惫懒地躺在床上,而不去剧院跳舞。

       Sebastian惊叫着从梦中惊醒,可看到的却不是噩梦,而是Chris担忧、疲惫、有点儿泛红的蓝眼睛,他松了一口气,接着猝不及防地被Chris吻了额头和嘴唇。

       “太好了,退烧了。”Chris微笑起来,下巴放松地靠上了Sebastian的肩膀。

      “Chris……”Sebastian语调沙哑地念着Chris的名字,仿佛想留住一丝缥缈的微光,“Chris……”他又叫了一声,比第一声更加惶惑而恐惧。

       Chris被Sebastian沉默地抱住了,他的嘴唇贴着Chris颈间裸露的皮肤,但那却不是一个吻。Chris担忧地问Sebastian:“发生什么了?”

       “我的母亲死了Chris。”Sebastian的声音里不仅有悲伤,更蕴含着恐惧,“我是看着她咽气的。你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的那本书吗?那个和魔鬼交换才华的Cyril?他的母亲也死了……”

        Chris像是被蝰蛇的信子轻轻地舔舐了一口心脏,那个火热的地方因这令人战栗的冰冷狠狠地收缩了一下,他的手臂绕过Sebastian的肩膀将他搂进怀里,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角,“那只是一个故事Seb,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巧合,你不是Cyril。”

      “可很多人不是在哈姆雷特和维特身上预见到自己的死亡吗?而普希金和连斯基又是多么相像……”Sebastian发出一声脆弱的、带着哭腔的咆哮。他瑟缩地看了一眼Chris受伤的右臂,手掌轻轻地贴在伤口处,炽热的眼泪从他的眼底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的脸颊在火光和泪水中变得更加苍白了,好像那些泪滴已经带走了他所拥有的所有温度。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Chris沉声说,“我已经找了律师,他会帮你和Smirnov谈判。还有,我给我的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明了你的情况,她非常想见见你。”

       Sebastian脸上还挂着泪水,于是Chris温存地、细致地亲吻着它们。就像亲吻着一段静止的、玫瑰色的时光,在这一刻,一切都是悲伤的、温存的、却又是满怀希望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美好的未来似乎都具备了实现的条件,并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一成真。而昏暗房间里的压抑与晦暗,连同Sebastian心底的一丝不祥的哀伤,被火光逼至窗外,同那些叩响窗扉的风雨连成了一片。

       Sebastian的继母被安葬在郊区一座天主教公墓里。出席葬礼的只有Sebastian和Chris两人。

       葬礼结束后,Chris陪Sebastian一起在郊区的森林里散心。雨后的彼得堡依旧是压抑而阴霾的,沾着泥土和雨水的落叶积满了林间的小路,将辉煌灿烂的金秋埋葬在黑色的泥土里。只有在这样隐秘、荒凉、孤寂的地方,Chris才能毫无顾忌地牵着Sebastian的手,而不用担心他被诽谤和伤害。

     “你还好吗?”Chris问。

     “我很想她。”Sebastian轻声回答道。

       他们走在笔直、潮湿的小路上,两侧站着一排排白桦。白桦的鼎盛时节是九月和十月,而如今已经临近初冬,白桦树秀美不再,光秃秃的树干上残留着几片孤零零的秋叶。Sebastian突然想起他和继母来到彼得堡的那年深秋,那时他才十岁,从贫瘠落后的罗马尼亚来到东方的威尼斯,这里的教堂、花园和宫殿曾经一度使他着迷不已。他们练习舞蹈的房间窗户正对着涅瓦河,Sebastian总是对着那里的景色失神。那时他的继母就会严厉痛心地斥责他,责怪他对待舞蹈态度轻慢。可是,当Sebastian因腿伤而遭到Smirnov遗弃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的也只有她。或许,他的继母爱舞蹈总是比爱他多一点点,这是事实,没什么值得好否认的,可那毕竟是Sebastian在遇到Chris之前所拥有的唯一的爱。而Sebastian爱她,要比爱舞蹈要多得多。

       可Sebastian没法完成她的遗愿了,即使他知道他的继母是多么希望他能够永远的跳下去,即使他会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她严厉的训斥甚至是诅咒。但Sebastian打算停下来。

       他想要饮酒、唱歌、品尝糖果和一切甜蜜的东西,他想要沿着河水无所事事地漫步一整天、在冬日里点燃壁炉里的炉火、邀请朋友们到自己的家里做客,他想要同他们自由自在、没日没夜地聊天、聚会……他想要Chris的爱,即使这种爱是遭到憎恨的、不名誉的、无法诉之于口的。

       Chris似乎能够读懂Sebastian在想些什么,他安慰他说:“我的母亲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她对我说,好人在死后会去天堂,在那里放下所有执念,享受爱所带来的快乐。而恶人则会带着他们的执念下地狱,承受无法再爱而带来的痛苦。Seb,你的母亲爱你,她会去天堂的。”

     “那么尘世呢?”Sebastian问Chris,“你现在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

       Chris没有立刻回答Sebastian的问题,他牵着Sebastian的手,引着他在那天无休无止的道路上缓慢前行。天空晦暗无光,而远方金黄色的落叶变成了一团火,一道光。Chris告诉Sebastian:我正走过一条幽静美丽的小路,旁边是白色的树影,或许树下还生长着新鲜的蘑菇,我爱的人握着我的手,在和我说话……

     “就算是最无可救药的人也都能感受到我有多快乐。”

      Sebastian放松地呼了一口气,露出这几天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满足。

      他们沿着这条金色的小路继续向前走了一会儿,Chris突然看到前方的一颗白桦树下好像坐着一个人。他们好奇地走了过去,发现那竟然就是他们在Verner家见过的那个年轻的画家,Sergey Trankov。

      他看起来比聚会那会儿大变了模样——疲惫且狼狈不堪,好像刚刚在土堆了滚了几下。Chris注意到,他的衣服多处已经被树枝划破了,手掌还流着血。当他觉察到有其他人靠近自己时,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警觉的神情,即使在发现那是Chris与Sebastian后,他眼中的防备也未曾减少分毫。

      “您怎么了?”Sebastian善意地问,“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Trankov解释说,他来附近的一个村落看个朋友,路上遇到了一群小偷,不但将他洗劫一空,还把他打了一顿。他晃动着双手,对Sebastian报以无奈地笑容,“现在这个世道,你还能说什么呢?”

      Chris说他们的马车就在这附近,并邀请Trankov和他们一起动身,还可以在沿路找位大夫。但Trankov却以自己还要要事为由谢绝了。Chris看到他的神色坚决,也不好过多询问。但他掏出了自己的手帕,为Trankov包扎好了伤口。Trankov向两个人到了谢,便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同墓园相反的方向快步前行,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17

      葬礼结束后,Smirnov立刻要求Sebastian回到演出中来。因为《玫瑰花魂》大受欢迎,Smirnov决定在玛利亚剧院加演一场。那天晚上,壮丽典雅的玛利亚剧院座无虚席,可Sebastian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却没有到场。Chris临时有要事要办,而他的继母则将永远缺席他之后的所有演出。

      每次站在舞台上,Sebastian就不可能不想起起他的继母。她的足迹遍布剧院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池座、练功房、化妆间还是等待上场的后台,Sebastian似乎总能看到他的继母站在那里,抿着嘴、依旧用那双美丽的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他。

      他站在舞台的道具窗后,心里数着节拍,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继母的面容,而在舞台之外的那个世界,所有人都在等待他。

      于是,人们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玫瑰花魂从道具窗后一跃而出,他的动作依旧轻盈飘逸,可他的脸上似乎带着莫名的悲伤,那双本该明亮澄澈的眼睛里蒙上了一丝莫名的阴翳。好像他带给少女的并不是翩然绮梦,而是沉重而哀婉的预告。

      表演结束后,Nugumanova同Sebastian一起回到了休息室中卸妆。房间里一开始安静极了,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属于Sebastian的低哑语调传到了女舞者的耳畔,他说:“对不起,Sasha。”

      从化妆间的镜子里,Nugumanova能够看到Sebastian正颓然地坐在她身后,微微垂着头。从进入化妆间开始,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也不动。再鲜艳的胭脂也遮掩不住他的疲惫,这朵即将枯萎的玫瑰,在今天绽放出了最后一点绝望的艳丽,他美丽的碎片凋零在了舞台上,再难粘合在一起。

       Nugumanova在心中默默叹息,并未过多责怪她的搭档,“Sebastian,你需要时间处理自己的生活,你回来的太早了。”她这样说着,突然想起Sebastian的时间表全部由Smirnov钦定,旁人从来无从置喙。从她进舞团开始,几乎从未见过Sebastian有任何假期。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Smirnov阴晴不定地走了进来,坐在Nugumanova和Sebastian中间的那把椅子上,俨然一副审判者的模样。他拄着手杖,愠怒地盯着Sebasitan,厉声斥责他:“我允许你失败,却不允许你对待舞蹈轻慢。你今天在干什么?难道名声竟让你如此傲慢自大,以为随便跳跳就能获得满堂喝彩?”

       Nugumanova看到Sebasitan始终一言不发,忍不住站起来为他说几句软话,“Andrei Mihailrovich……Sebasitan的母亲刚刚去世,他只是太伤心……”      

     “只有二流的舞蹈演员才会因为个人感情影响正常演出。”Smirnov像看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婴儿那样打量着Nugumanova和Sebastian,“这是你们第一次登场时就应该明白的道理。”说完,他再次转过脸,讽刺地盯着Sebastian,“我以为你那可怜的母亲早就教过你这一点了。可没想到,你连一个舞者最基本的素养都不具备。”

      Nugumanova哑了声,像天鹅一样垂下美丽的颈,可那既不是因为愧悔,也并非出于害怕。只是她明白,以Smirnov刚愎自用的性格,无论是谁也难以说服他。

     “我不在乎。”Sebastian突然开口说道,十几年来头一遭,他敢于用如此不卑不亢地声调反击Smirnov的指责,他的话像一只箭,在空气中拉出长长的弧度,落到了Smirnov的耳边,使他在一瞬间也不免微微一怔。

    “你尽管用专业眼光把我划分到二流舞者的行列去吧。我的合约将在下个月到期。在此期间,无论是群舞还是独舞,在哪里跳舞,跳什么,能否得到掌声,我都不在乎。”

      Smirnov将恶毒的怒火隐藏在他那乔张作致的笑容之后,他反问Sebastian,“离开舞团后,你又能去哪儿呢?”他装作思考,继而恍然大悟,“哦,我想你是想去那个叫Chris Evans的美国人身边去吧。”

      Nugumanova吃惊地回头望着Sebastian,发现他竟不打算否认,又不打算解释。他的脊背像一把锋利的宝剑一样挺的笔直,脸颊边浮现出一丝隐忍、坚毅的线条。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说,“这件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想继续跳舞了。我想我有选择离开的权利”

      Smirnov扬起头,恨铁不成钢地说:“Sebasatian,我对你说过,我要让你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宿,让全世界的人因和你生于同一个时代为荣,又应无法亲眼得见你的舞蹈为恨。而你却轻易地放弃成为一尊神,选择做碌碌无为之辈?”

      Sebastian不欲多谈,只是重复一句话,“我很抱歉Andrei Mihailrovich,这是我的选择。”

      “好吧,既然你不想多谈。那让我们来换一个话题如何?”Smirnov微微一哂,诱导性的继续说了下去,“让我们来谈谈那个Chris Evans吧,他如此年轻,富有魅力,可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呀……”

      Smirnov的声音像是一条毒蛇一样在空气中蹒跚蠕动,它所吐出的信子和沙哑的嘶鸣让Sebastian突然想起那条小巷中曾经目睹过的那张疯狂的脸和Chris流在他手上的血。

      Sebastian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他反问Smirnov,“你想对他做什么?”

      Smirnov站了起来,掠过Sebastian走到了门边。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门把手,好像在玩弄着Sebastian惊疑不定的心。在最后一刻,他转过头,对他的舞者说:“你应该问,我能对他做些什么?”

      18

      与Smirnov在休息室不欢而散后,Sebastian内心的不安与日俱增,巧合的是,他也再没和Chris碰过面。他曾经忐忑地询问Verner关于Chris的近况,得到的答复却依旧语焉不详。

     “Chris很忙,连我最近都很难见到他。不过据说他昨天去车站送了送伯爵夫人Ivanova,你知道的,他们一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如同这风雨飘摇的帝国一般,Sebastian的命运同样飘渺难测。Nugumanova曾经不无同情地问他,“何必呢Sebastian,你知道和Smirnov作对犹如以卵击石,无论是你或是Chris,都没有足以与他抗衡的力量。”话音刚落,她又喃喃自语道:“可我明白你的不平,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总会来临的。”

      三天后,Verner突然私下叫走了刚刚结束演出的Sebastian。昏暗的路灯在风中摇晃,远方教堂背映着一抹凄迷的月色。在这样冷寂、诡谲的夜晚,就连Verner和他的声音都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

      “Chris出事了。”Verner焦急又慌张,却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像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辛,“他被卷入了刺杀沙皇的谋逆案里,现在已经被带到彼得堡罗要塞接受审讯。”

      前几天秘密警察突然逮捕了一群刺客,他们在前段时间曾经计划刺杀沙皇一家,最后却失败了。Chris是在主谋落网之后被捕的,而Verner的朋友Sergey Trankov正是这件事的主要参与者之一。

      “我不明白为什么Chris会被卷入这场刺杀案里,也不知道秘密警察找到了什么人证或是物证……有传言说他是间谍,一直在秘密资助一些地下党派反抗陛下的统治。可是,彼得堡罗要塞……只要那里的狱卒愿意,他们能让死人开口说话。现在正是风声鹤唳紧要关口,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万一,很多谋逆者都已经被秘密处决了……”Verner忧虑地看了Sebastian一眼,在淡绿色的玛利亚剧院前,他显得瘦弱而苍白。他在颤抖,Verner想,他在害怕。

       “Sebastian,别太担心……Chris是美国人,政府肯定不会像处置其他犯人一样对他如法炮制,领事馆会帮助他的。”

       Sebastian的喉头动了动,机械性地点点头。月光倾泻在他前方的空地上,映着路灯,一切仿佛是鲜血淋漓的暗红色。Sebastian想起他曾经在岸边眺望过要塞高大冷峻的围墙,也曾听说过那里的狱卒究竟会怎样对待一个犯人,他不敢把这些同Chris联系在一起,每当想到Chris可能在那儿,Sebastian便会立刻怯弱地将这个念头转开,可是不一会儿,他又立刻绕回了原地。

      Sebastian和Verner几乎动用了全部的关系,可结果却收效甚微。他们去了几次领事馆,驻俄大使David White对此也同样束手无策,“俄罗斯政府对待这件事的办事效率似乎慢得出奇,一切上诉都被一拖再拖。这件事的所有参与者都得到了判决,唯独Evans先生一直的判决一直被积压着,他受到了几次审讯,但都没有结果。政府说他们手上有物证,从一个主谋者身上搜出了一条绣有Evans先生名字的手帕,据说他们还有人证……”

      走出领事馆后,Verner停在了门口。他上下打量了Sebastian一眼,突然握住了他的两只手,“你该休息一会儿了Sebastian。你照过镜子吗?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可怕吗?”

     Sebastian摇了摇头,布着血丝的眼睛镶嵌在枯槁、瘦削的脸上,眼底则是浓重的一抹翳色。同Verner分别后,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路前行,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涅瓦河边。他站在岸边,出身地凝望着远处被海水包围着的兔子岛要塞,和尖锐刺目的彼得堡罗大教堂。监狱被圈禁在要塞之内,四周布着铁丝网,据说连一只鸽子都飞不进去。每到晚上,那里就会竖起木桩,一个或几个犯人会突然从囚室中被拖出来,押到广场上处决。

      不知不觉间,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突然出现在了Sebastian的身后,她用久经岁月的沙哑声音询问Sebastian,“您也有亲人被关在那里吗?”

       Sebastian回过头,看到那位老妇人正在对彼得堡罗大教堂的尖顶画十字。

      老妇人并没有责怪Sebastian的沉默,他们并肩望着那座海中的岛屿,一个背脊挺直,一个腰背伛偻,一个年轻,一个苍老,一个是来自罗马尼亚的舞者,而另一个则是生于俄罗斯的母亲。

     “我的女儿在那里,曾经。”那位老妇人眨着浑浊的眼睛,苍白的发丝从头巾中散了出来,“她忍受不了那里的严酷生活,最后用牢里的煤油灯自【十七、归乡】焚而死。那里有永恒的黑暗,却永远没有睡眠和休憩。”

       自Sebastian的继母去世后,他就离开了Smirnov为他们提供的住处,搬到剧院附近的一所小公寓里生活。Smirnov对此从未过问,似乎也不怎么关心。可是,当Sebastian回到家时,却突然发现Smirnov正在等他。

      Smirnov为他带来了新的合同,和新的剧本。

      Sebastian从合同下抽出了剧本,封面上的俄文单词是用黑墨水写成的,蜿蜒的笔画如同魔鬼的影子,又或是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轻易地缠住了Sebastian的心。那些字母盯着Sebastian,沉默而放肆地嘲笑着他。

      《名宿》——Smirnov为Cyril的故事改了新的名字。

      Sebastian合上了剧本,他听到Smirnov对他说,这出舞剧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那些属于著名画家、音乐家和编舞的名字在Sebastian的耳边又一次地响了起来,可他不在乎这些,他只是问:“如果我接受了新的合同,你是不是就会帮我救Chris?”

     “你在说什么?”Smirnov故作姿态地问,“我听不懂,Sebastian。”

     “如果不是你,Chris的案子不会拖的那么久。”Sebatian冷硬地说,“手帕算什么物证,那只不过是Chris无意中递给Sergey Trankov的。就凭这一点,你就想把他耗死在彼得堡罗要塞的监狱里?”

      Smirnov收起了笑容,他不悦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Sebastian,他真是变了太多。若是换作以前,他绝对不会敢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Sebastian,这是你有求于人的态度吗?”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带着你的剧本和合同离开这里。再去花二三十年的时间寻找、培养一位和我能力相近的男舞者,然后去跳你那见鬼的《名宿》。”

      Smirnov阴沉地垂下目光,似乎还不太适应被反客为主。然而,就像Sebastian所说,他的年纪大了,难以再像以前那样花精力去捧起一颗新星,更何况,一个芭蕾明星难能可贵之处正在于他的不可复制,Smirnov不是没想过物色Sebastian的替代品,可十几年过去了,玛利亚舞团里依旧只有一个Sebastian。

       “我答应你。”

       Sebastian合上手中的剧本,轻轻扔在了一边。

      “在签合同之前,我需要见一面Chris。”

       彼得堡罗要塞毗邻涅瓦河,由彼得大帝亲自监督建造完成,几乎与彼得堡同龄。它由12米的高墙围住,拱卫着要塞内部的监狱和教堂。要塞中有一道被成为死亡之门的涅瓦门,坐船穿过这道门,便可以看到关押罪犯的特鲁别茨科伊棱堡。监狱里永远保持着绝对的寂静,竖起的一扇扇囚室的房门如同灵柩[1]一样阴沉压抑。由于靠近河水,这里的的气候潮湿寒冷,因为Sebastian的腿部曾经因跳舞受过伤,所以在这样的坏境里旧伤总会隐隐作痛。他跟随着一名宪兵来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还有两名宪兵正守在那里。那位带他来的宪兵让他稍等片刻,就一个人离开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Sebastian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那扇木门。监狱里到处铺设着地毯,就连宪兵的脚步落在那上面也会疏忽消失不见,Sebastian只在这里呆了一会儿,便立刻感受到了这种刻意为之的压抑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损耗。而想要彻底击溃一个人,这种手段有时往往比肉体上的折磨更加有效。

       过了一会儿,Sebastian突然听到一阵轻微地,钥匙晃动地声音。他站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被推开,宪兵第一个走进了房间,而在他身后,则是Chris。

      Chris变得和Sebastian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他穿着深灰色的囚衣,脸颊苍白,眼窝下陷,看起来疲惫而病弱。可是他见到Sebastian的第一时间,他依旧轻松地笑了出来。他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好像他们依旧站在金色的玛利亚剧院里,而不是灰暗的囚室中。

      Sebastian怔怔地看着Chris,他才发现,他既不是Chris的妻子,又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他的恋人。三名宪兵正沉默地监视着他们,他生怕每一个离经叛道的行为都会给Chris带去灭顶之灾。他只能扮演一个朋友,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不能吻他,也不能拥抱他。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时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突然,Chris开始咳嗽了起来,Sebastian慌了神,立刻朝宪兵要了一杯水。他发现Chris的脸颊有些红的不正常,他立刻问他:“他们没让你看医生吗?他们折磨你了吗?”

     Chris摇了摇头,宽慰Sebastian,“没有,我还没上过‘清道夫的女儿’又或是‘拷问台’,只是被关过几次禁闭,好像回到了调皮捣蛋、为非作歹的少年时代。他们给我找了医生,放心,Seb,我没事。”

      Sebastian的双手放在桌子上,左手死死地握住了右手的指节,“你很快就会出去的。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我当然会出去。我相信这一点。我是无辜的。”Sebastian垂下目光,不清楚Chris是真的这样天真,又或是单纯地在安慰自己。

       Chris望着Sebastian,突然对他说:“Seb,抬起头,看着我。”

       Sebastian抬起头,灰绿色的眼睛映着Chris的影子。他突然笑了起来。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久别重逢、或许是在苦中作乐、又或者是因为他发现Chris没有变,依旧在吸引着他,而他自己也没有变,依旧在无可救药地被Chris吸引着。

      “听我说,Sebastian。”Chris鼓励地对他说,“下周你的合约就会到期。你必须离开舞团。你可以去找Brian,让他带你去Maxim Zhulin律师那里,他会帮你离开这里……”

       Sebastian平静地聆听着Chris为他勾划的蓝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离开彼得堡罗要塞后,Sebastian转道去了救世主教堂。那时唱诗班正在唱歌。阳光透过天窗,落在了穹顶的壁画上。上帝在这光芒中张开双手,依旧包容地望着每一个走向他的人。

      Sebastian在圣母像的烛台前点燃了一支蜡烛,出神地望着那些跃动的火焰。曾经,他为了逃避Chris的爱,也是像今天这样走进教堂里,在那些圣人的画像前站立良久,软弱地寻求着那种他曾经拥有过的、心如止水的平静。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若是他想走向Chirs,便必须踏上一条布满荆棘的征途。他要亲手击碎曾经束缚住他的东西,在那些旧的碎片中,遍体鳞伤、满身鲜血地向道路那边的Chris伸出手。

       可他没想到,最后,在他和他想击碎的那些东西之间,付出鲜血的,从头到尾都只有Chris一个人。

      Sebastian的心里种下了一枚种子,他等待着它开花。可是结出的不只是花,还有长着尖刺的藤蔓,如今它们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狠狠地扎进了深处。他没办法把这条藤蔓连根拔起,只能用心血和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浇灌它。

      这时,一位司祭走到了Sebastian面前,他望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地年轻人,和霭地问他,“孩子,你有什么罪需要向上帝陈述吗?说出来吧,上帝会原谅一切真心悔改的人。”

      “不,神父。我想我没有罪。”Sebastian的眼睛流着泪,可在烛光里,却好像淌着血。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TBC

【1】把囚室的门比喻为灵柩,这是民意党人,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菲格涅尔说的。

【2】清道夫的女儿和拷问台都是沙俄时期的酷刑。由于太过血腥,再此不多加赘述。文中自【破晓,熔炉】焚而死的女囚确有其人,她是1896年被逮捕的革命民粹派分子,民意社成员玛利亚·费多谢耶夫娜·韦托罗娃。在那之后,当局撤掉了煤油灯,改用蜡烛照明。


      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我大概被热晕了。下一章大概就可以完结。好多GN对我说,这篇其实很适合BE。其实原来的BE情节写到这里差不多就戛然而止了。Sebastian原定是在《名宿》首演中疯在了舞台上,(人与角色合二为一,达到真正的不朽),在不过写着写着觉得他们太苦逼了,临时决定改成HE。这个故事写了那么久,其实我自己很清楚越写越火兰,尤其是最新的几章越看越不满意,不过最终还是写到了这里,写完之后大概会修一修、改一改吧。谢谢一直等待结局的GN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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