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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盾冬八周年合志】除非你能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盾冬八周年合志文解封,发出来混更。我选取的是美队1-美队2这一时间线,承前启后,希望你们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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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下班一回家,她立刻忙碌起来。四处都打扫过了,桌布是崭新的。她还买了一捧绣球花,插在圆形阔身瓶里摆在餐桌中央。接着是洗菜、切菜、煮汤、烘培。并不富裕的情况下,她张罗了一大桌佳肴,烤了新鲜蛋糕。街上的孩子们被香味吸引,眼巴巴地趴在玻璃窗上瞅着。等到他们回家的时候,谣言就这么传开了:她布置了宴席,那个古怪女人今晚终于有约了。

       她是个标准的棕发美人,只是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也不是没有过献殷勤的男人和热心牵红线的女人,但往往被她的冷淡吓得望而却步。布鲁克林大街5号楼一楼2号的女人是不可追求的——人们总是这样说——据说她的未婚夫死在了战场上。

       她点了蜡烛,搬来三把椅子,摆上三套餐具,在三支高脚杯里倒了红酒。她习惯性地坐在中间的那个位置,一个骄纵又任性的女孩总是希望能得到全部的关注。

       高脚杯空了一次又一次,她频频向左右两侧空荡荡的座位致敬,说着熏熏然的醉话。她现在是孤独的,除了愧疚悔恨近乎一无所有。可她曾经拥有的却比世界上所有的加起来还要多。

       她记得夏日,街道,晾衣绳上五彩斑斓的衬衫。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嘴里就能冒出布鲁克林的俚语,闻到烤蛋糕的香气。那个时候姑娘们喜欢把头发烫卷,戴上发网。小孩子们喜欢唱《不要坐在苹果树上》。她唯一的愿望是在圣诞节收到崭新的棉布花裙,要像凯瑟琳·赫本穿得那样好看。

       她哥哥和她暗恋的男孩总是包容她的天真的幻想。哥哥用两个假期打工赚来的钱给她买了白裙,她暗恋的男孩照着时尚杂志用笔悉心地画出一个个图案。她穿上这条裙子神气了好几天,甚至连睡觉都不肯脱。直到裙子的花纹变得有些褪色。

       过去不会再回来了。她有时候甚至有些恍惚:是否这一切只是她的想象?她的哥哥,花裙子和那个她喜欢的男孩根本从未存在过。她知道,她距离那段岁月已经越来越远,或许有一天,连她自己都会把一切忘掉。

        不!她不允许时间为自己开脱。她决不能忘记曾经犯下的错误。她要永远记住3月10号这一天,她要自己一生一世活在悔恨之中。她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良心,她是不配得到任何幸福的。

     (2)

        一阵粗鲁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从椅子上站起来。开门前,她照了照镜子,确保自己不会流露出一丝软弱。

       门开了,敲门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穿着米色西装,戴眼镜,头发擦了油。眼里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她不喜欢他的专横,冷淡地问他找谁?

      “我是杰克·里森,”他熟练地递上名片,“迈世文化公司业务部经理。”

       她没接,一心只想把这个不速之客赶走:“我不接收推销。”

       “冒昧打扰了,不过我可不是兜售肥皂和洗洁精的直销商。”他上下打量她,细致得几乎有些不礼貌,“对了,还没问您的名字,您是瑞贝卡·巴恩斯小姐对吗?”

        瑞贝卡怀疑地点了点下巴。

       “别紧张,我不是坏人。事实上,我是为了您的利益而来的。”他拍了拍手里的公文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们可以进去详谈吗?”

        “我想还是免了吧。没这个必要。”

       里森笑了一下,富含暗示意味地说:“是关于您哥哥的。”

       瑞贝卡愣了愣,侧过身子,终于让出了大门,“请进吧。”

       里森一进门就明白了,他打断了一顿宴席,“我本来应该晚点再来的。可那样就赶不上晚上在黑桃俱乐部举办晚餐会了,那是业内人士举办的,非常重要。”

        “没关系。您长话短说吧。”

        或许是看出瑞贝卡对自己的不信任,里森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挑起话头,正巧,他看到了桌子上的蛋糕:“今天是谁的生日,对吧?”

       “是。”瑞贝卡僵了一下,不自然地回答:“是我哥哥的生日。”

       “巴基·巴恩斯中士,我对他可是如雷贯耳啊!”他为自己掌握了对话的走向而洋洋自得,“您知道吗?他现在是最受欢迎的二战英雄之一,仅次于美国队长。已经有很多人准备给他们著书立说了。有家很出名的漫画公司,前几天我遇到了他们的编辑,他说他打算出版一系列关于咆哮突击队的全新漫画。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明白。”瑞贝卡冷冷地说。

      “是商机。”里森掷地有声地说出答案,身体向前倾斜,形成一个言传身教的姿态,“您哥哥的身上蕴藏着无限的商机。”

      她一下子明白了,眼前这个里森不过是一个势利小人。她压抑着怒气,毫不掩饰地皱眉:“他是人。不是商品。”

       “当然!但他已经不是一个普通人了。他是英雄,是传奇。人们对他感兴趣,渴望知道他背后的故事。您明白我说的话吗?我们可以把他打造成一个文化品牌。围绕他衍生出的电影、漫画和小说都能够赚钱!您的这间房子可以改造成博物馆,对外售票,我保证游客会络绎不绝!”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材料递上前去,脸颊通红,双眼发光,像是害了热病一样,“这是我做的方案,您可以看看。预期利润很客观。”

       瑞贝卡目不斜视,回答得短促有力,“我觉得您找错人了。”

       碰了根硬钉子,这多少让内森有点始料未及。不过他没有偃旗息鼓,而是借着审视四周的空档调整状态,准备再度出击。

      “这间房子有些历史了吧?”他挑剔地打量那些款式老旧的沙发、壁纸和吊灯,“线路都有些老化了。您冬天用什么取暖?柴炉?还是煤?对您这样的独身女人来说,生活肯定很糟糕吧。您应该享受一下电力取暖设备。方便、快捷、干净。”

      “我觉得我现在过的很好。”瑞贝卡答道,“没有更换什么的必要。”

       “好是好,可是为什么不能更好呢?只要了钱,您就可以过上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了,”他以一副推心置腹的口吻劝她,“更何况您本来就是巴基·巴恩斯唯一的直系亲属了。靠他的故事赚钱是您天经地义的权利。就算您不赚,他们也会照样写的。”内森取出一份合同,在瑞贝卡面前自顾自地翻开,“要是您觉得麻烦,我可以做您和你哥哥的代理人,代为处理一切商务事宜。你看,这里写的很清楚,您对巴基·巴恩斯这一形象享有哪些权利,获得的收益又如何分配……”

       “请您离开吧。”瑞贝卡变得冷硬起来,“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我不想惹得不愉快。”

       “看来您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内森故意板起面孔,严肃地问:“可是难道您不想让大众了解您哥哥的英雄事迹吗?难道您不想让巴基·巴恩斯的名字进入历史课本,代代传承下去吗?这一切权利是他用牺牲的代价换来的。我们都不想他被人遗忘,对不对?”

       一丝讥讽的微笑飘过她的嘴角,她高昂着头,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但这是他自己的事,我无权为他做主。”

      “您说什么?”内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否该允许电影和小说的改变,是否要和您签订合同,这都是他自己才能决定的。您该去问他,而不是问我。”

       业务部经理觉得瑞贝卡简直是个疯女人,忍不住发起火来:“您在耍我吗?谁都知道你的哥哥已经死了!”

       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锐利的目光直逼业务部经理的眼睛。

      “听着,”她说,这是一个冷静、刚强、又毫不妥协的女人的声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我一天没见到我哥哥的尸体,我就不相信他已经死了。把您的合同收好吧,我不会签的。除非……”

      “您能证明他已经死亡。”

       (3)

        她又开始看起了相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翻看相册已经变成了她每天生活里的头等大事。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汹涌袭来,她就会珍而重之地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厚厚的家庭影集。由于多次、频繁地翻阅,许多页脚已经有些磨损,封面也有些陈旧。可如果不看它,瑞贝卡就会睡不着。她是怀着想要梦见他们的心情翻阅那本相册的,但实际上,她梦到他们的次数却很少。

       她在温馨友爱的家庭氛围中长大。家里并不算富裕,但她从不觉得自己缺少过什么。哥哥是家里的小小顶梁柱,爸爸妈妈忙起来的时候,瑞贝卡都是被他抱在怀里照顾。

       咿呀学语时,哥哥的名字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单词。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是哥哥把她抱进婴儿车里,推着她出去晒太阳。

       “在那美丽,美丽的罗蒙湖畔……”他总是喜欢唱着这样的歌,把树上飘落的玉兰花拿给她玩。

       后来,唱这首歌的男孩多了一个。瑞贝卡收到的玉兰花也翻了一番。

       画面变成了语言,一声一声叩响了她的回忆。

      “我是巴基,哥哥。你,小瑞贝卡,你是妹妹。”

      “白发苍苍又有什么不好?等我们老了,我们去找史蒂夫为我们画个七十岁的我们。然后再对照着现在的画看。啊……我们肯定是最可爱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太,史蒂夫呢,他这个人就算活到二百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不是这样的!瑞贝卡,我们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你……你让我滚出去?”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只想告诉你,我要走了,去欧洲打仗。别为我担心,好好照顾你自己和妈妈。我昨天做梦了,梦到我们小时候,我把你抱在怀里,我们一起站在门口等妈妈回家。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紧紧捂着脸,极力隐忍着痛哭,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指缝间滑落,浸湿了早已变得有些泛黄模糊的照片。再不能有人陪着她一起活到白发苍苍。在那个小小的约定里,最终能走向时间与未来的,最后只剩下了她一人。

       (4)

        “这是您哥哥的阵亡通知书副本,以及政府开具的死亡证明。”

        内森将桌上的几份文件推了过去。兴许是发现瑞贝卡是根硬钉子,他开始采取怀柔政策,摇身变成一位满怀悲痛的吊唁者。

       “他死于1945年1月一次秘密行动中,从行驶的火车上摔落悬崖。军方至今没找到他的尸体。但轨道是建在半山腰上的,那样的高度,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瑞贝卡充耳不闻地展开文件,脸颊的肌肉抽动着,紧张着。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份文件。本应寄到他们家里的那封原件不知为何在邮寄途中遗失了。妈妈由此以为总还有一丝希望,在惆怅的残年中苦苦等待,最后带着遗憾病逝。

     “……现在,我们特通知您:公元一九四五年一月十八日,在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脉的一次特别行动中,您的儿子中士詹姆斯·布坎农·巴恩斯英勇地牺牲了。”

       她放下手里的信,神色庄重,没有哭。

      “其实,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份文件。是关于另一个人的……”内森谨慎地说,“一个您同样十分熟悉的人。”

       瑞贝卡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却在滴血。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瑞贝卡的神色,并没有立刻把手里的东西给她他,因为这份材料更重要,而它的来历,也比詹姆斯·巴恩斯显赫得多,“在来这里之前,我也拜访过很多布鲁克林的老街坊,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您一直是单身。因为你的恋人死在了战场上。这份悲痛击碎了您获得幸福的欲望。那个人……是谁呢?”

       她的目光忽地阴沉下来,沙哑着声音说:“这和你没有关系。”

       “您别把我看成洪水猛兽了,我说过,我一直在最大程度地为您的利益着想,”内森抽出公文包里的另一份材料,亲自在桌上摆开,“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您是史蒂夫·罗杰斯阵亡抚恤金的受益人,也是他的遗产继承人。众所周知,罗杰斯队长牺牲了,您完全可以去领取自己应得的那笔钱。”

     “说下去,”瑞贝卡简短干脆地说,“我想您的来意大概不会这么简单吧。”

        被戳穿了意图,内森倒也不觉得尴尬,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和盘托出:“您知道的,自从史蒂夫·罗杰斯凭借美国队长这一身份赢得全美国的尊敬爱戴后,数不清的谣言也随之而来。围绕着他产生了很多不实的故事,其中不乏八卦小报上的蜚短流长,女孩们更是像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声称他们与罗杰斯队长有一段浪漫情缘。看到逝去的恋人被如此消费,您心里一定很痛苦吧?”

        “您能帮我?”瑞贝卡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只要您愿意,我随时准备为您提供服务。我不是说了吗?我认识很多出版界的名流。只要您把您和罗杰斯队长的故事口述出来,并同意由我润色发表,新书很快就能出版。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全世界都会知道您才是罗杰斯队长的正牌恋人。不过,光口述大概还不够,最好还能给我提供一些实物,他有没有给您写过情书?又或是画过素描?这些都能派得上用场,甚至能在全美巡回展出!还有我上一次的提议,您也可以考虑!”

       与内森眼中愈烧愈烈的狂热相反,瑞贝卡绿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冷寂,“我确实保存了很多史蒂夫留下来的东西,也有我哥哥的。但那都是私人物品,我从没想过把它们拿去展览,也不会给任何人看。别人说什么、写什么和我没有关系。那不是我认识的他们,也不是我等待的他们……”

      “可是您上一次说……”

      “是的,我要求您向我证明我的哥哥已经死亡……”她嚯地站了起来,将几分文件一股脑地向内森扔了过去,“可是您知道吗?我认识的巴基·巴恩斯和史蒂夫·罗杰斯是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叫妈妈,他们在我的生命里留下过深深的痕迹。可现在,就凭几张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废纸,您就想向我证明他们已经死了?”

     “您还是别自己骗自己了吧。这对您没好处。不止您一个人在战争中失去了哥哥和爱人,是成年上万的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哥哥和爱人。难道要为此放弃一切幸福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您还是去别的地方碰运气吧。在那些善于遗忘的人那里,您总能找到点故事卖钱的。”

      (5)

      “史蒂夫,你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哥哥多一点?”

       史蒂夫从画板上抬起头,狐疑地看着瑞贝卡,“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巴基这几天总和我炫耀,他说你给他画了好多素描画。”瑞贝卡不服气地瞪着厨房,哥哥正在那里为他们准备午饭,他一边切着胡萝卜,一边还哼着歌:“我的爱人像朵鲜红的玫瑰,在七月里初开绽放……”

       哼,哥哥对什么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连歌词都唱不对。明明应该是六月,等到七月的时候,玫瑰早就已经盛开,整个花园里都弥漫着它们的芬芳。

       史蒂夫又一次红了脸,双手挡在画纸上,“那是因为我在练习人体,必须要有模特……”

      “那我也要做你的模特!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既有男人又有女人的,你总不能一辈子只画男人吧!”瑞贝卡向后坐进沙发里,努力回想起艺术课上那些名画里摇曳生姿的倩影,哦,她们好像都不穿衣服,于是她的手已经攀上了领口的扣子:“我需要脱光衣服吗?就像安格尔画的那幅《大宫女》里那样?”

      “不不不!不需要这样!天气太冷了,你这样会冻感冒的!”史蒂夫慌了,乱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兔子,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进厨房,“巴基?巴基?你需要帮忙吗?”

       回家的路上,瑞贝卡一直心事重重,哥哥笑着问她:“你到底和史蒂夫说了什么?能把他吓成那样?”

       瑞贝卡不想理他,女孩子家的心思,轻易不肯泄露给别人知道,“不关你的事。”

       哥哥笑了起来,声音暖融融的:“小瑞贝卡长大了,开始有连我都不知道的心事了。”

      她皱着稚嫩的眉宇,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史蒂夫对她很好很好,但只把她当小女孩一样照顾,她不喜欢这种兄妹般的关爱。她抱紧哥哥的手臂,小声问他:“巴基,你每天都和史蒂夫在一起,你说,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哥哥讶异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喜欢玩笑的态度:“我不知道,他晚熟的很,大概现在还以为亲一下就会怀孕吧。”

      “哥哥,你说话总是不正经。”

      “我哪里不正经了,你关心这个干嘛?难道你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吗?”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她松开哥哥的手臂,一个人恼怒地向前跑去,“你和史蒂夫一样,永远把我当小姑娘看。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她是从痛苦的余韵中醒来的,这个久违的关于过去的梦,甜蜜只有那么一点儿,而苦味却消去得缓慢。她埋怨过哥哥和史蒂夫什么都不明白,可到头来,在迷惘执念中撞得头破血流的却是她自己。

        她披衣下床,在书架最高处的一排诗集后找到了一个桃花心木的小木盒,木盒上雄狮与鹿的图案是史蒂夫亲手雕上去的。她打开木盒,拿出里面被小心翼翼保存的一张短笺,史蒂夫的字迹、声音和神态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面前。

     “我想,为了我们的爱情,我们都应该更加勇敢……或许会遇到很多困难、非议、嘲笑和攻讦,会承受不公、冷漠、轻视、和侮辱,但我们内心坦荡。我坚信,没有爱是不能诉之于口的,没有爱是要被注定隐藏的。如果这份爱被定义为幸福,那么这份幸福你我一人一半。如果它定义为罪行,那么在你的罪名里,也永远都有我的一半。”

      (6)

       当她打开门,又一次见到业务部经理杰克·内森时,她想做的只有毫不客气地把门摔在他的脸上。

       他连忙阻止:“您先别急着关门!我带了一个朋友来。他有话想对您说!”

        瑞贝卡眯起眼睛,看到内森退到一边,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两鬓斑白、满脸烧伤的男人。疤痕和风霜使他面目狰狞,但他的声音却意外的年轻柔和。

        他向瑞贝卡伸出手,“您好,我是詹姆斯·法尔斯沃斯,我曾在咆哮突击队与您哥哥巴恩斯中士和罗杰斯队长共同奋战。”

        “蒙蒂是英国人,睡觉的时候也念念不忘家乡的红茶,最喜欢作家是狄更斯,能大段大段地朗诵莎士比亚。很荣幸认识您……”她带着认同而真诚的笑容握紧了对方的手,“我哥哥曾经在信里提到过您。”

       “他也常常向我提起您。看来我们在今天之前就已经认识了对方。”他微微一笑,牵动了脸上狰狞的伤口。但瑞贝卡却觉得他如此亲切,因为同一个人曾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瑞贝卡将他们请进房间,又去厨房泡茶。这是杰克·内森单独来时从未有过的待遇,趁着她不在的间隙,业务部经理开始四处巡视这栋房子,一刻不停地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与利益。

       当看到瑞贝卡端起茶盘时,他急忙返回座位,同时向蒙蒂使了个眼色。

       “家里没有地道的英国茶,请别介意。”

       “您太客气了。”蒙蒂礼貌地喝了一口红茶,将随身带来的皮箱放在了餐桌上,“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它们曾经属于巴恩斯中士和罗杰斯队长,我想它们现在应该属于您。”

        “谢谢……”瑞贝卡挺直身体,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皮箱。蒙蒂提议他们可以回避,但被内森否决了,“何必呢?咱们可都是老熟人了。”

        瑞贝卡将手轻轻放在皮箱扣上,颤抖着拨了两次,啪地一声,锁开了。她深吸一口气,心也跟着恐慌,跟着颤动。

        皮箱盖轻轻打开了,仿佛隐忍了多年的悲伤、愧疚和苦苦等待在这一瞬间从箱子里一齐向她扑来。泪水没有掉落,但心已经被绞得支离破碎。

       箱子里是几张老照片,两件洗过的旧军装,一只打火机,和一本记事本。

        在照片里,她的哥哥、父母和史蒂夫正向她微笑,甚至连她自己都在微笑。她跟着照片里的自己微笑,泪水也随之滚落。她把那两件衬衫抱在胸口,吻着它们褪色的领子,听到蒙蒂在她耳边说:“他们作战很英勇,是最好的士兵。他们是为公理和正义牺牲的……”

      他的哥哥死了,史蒂夫也死了。这个事实从未像现在这一刻那样清晰、明确、冰冷地敲打在她的心头。她当然知道他们死了,即使她等到海枯石烂、等到下一个世纪、下下个世纪也不会再有结果。可她就是心存幻想,她在对他们的期盼和眷恋中活着,在对他们的愧疚和等待中活着。这已经成了一种仪式、一份信仰、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指望。

       “您听到了吧?他们真的死了。”业务部经理又开始在一旁喋喋不休,“认清事实是痛苦的,但也是必要的。在习惯了痛苦之后,就要向前看了。”

        不,她不想听,她不想向前看。即使他们能把哥哥和史蒂夫的生命夺走,把她的希望夺走,却不能把她的思念夺走!谁都没有这个权利这样做!

       “请您离开这里。”她沙哑着声音,流着泪水的绿眼睛里折射出愤怒的火焰,“您不要再来了。”

       “我真不明白您到底在固执什么?”内森失去耐心,高声嚷了起来,“是价钱吗?关于这个部分我们可以再谈!”

       “您大概不明白,世界上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她向他咆哮,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狮,“战争把我的哥哥和史蒂夫的生命夺走了,军队送来阵亡通知书和抚恤金,却连他们葬在哪里都不告诉我!英雄,什么是英雄?您以为,展出几封情书,几张素描就会让人们更了解他们吗?那不过满足了幸存者对战争的浪漫幻想罢了!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了英雄和战争的故事。这些信和画会被更宏伟的展品替代,被锁进地下室不知名的角落里!他们的一生,他们唯一存在过的痕迹,最后就只变成了博物馆地下室的杂物,被老鼠和蚂蚁撕成碎片。我不会让我哥哥和史蒂夫遭受第二次被抛弃的命运!这些东西是他们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你休想从我这里把一张纸、一根针带走!”

       内森被她惊人的气势震慑,一时间哑口无言。一丝许久未曾在他心头涌起的羞愧不知怎的突然悄悄探出一角,又很快沉入心底,他转向蒙蒂,渴望他能为自己说句话。

      蒙蒂望向瑞贝卡,只那么一瞬间,他们彼此心领神会:“巴恩斯小姐是唯一有权处置中士和队长遗物的人,她选择怎么做,我无权干涉。”

      内森暴跳如雷,大声喊道:“她是个疯女人!”

     “您活的太精明了,内森先生,”蒙蒂背对着他,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蔑视,“可是您不明白,回忆从来都是不可交易的。”

        杰克·内森怀着一肚子怨恨离开了,像他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市侩之徒,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可是当时,蒙蒂和瑞贝卡都无暇顾及他。他们沉默地相对了一会儿,蒙蒂把手帕轻轻递到瑞贝卡面前。

      “谢谢。”她感激地接过,擦了擦眼泪,又将衬衫规规矩矩地叠好,和照片重新放在一起。她为它们找一个恰当的归宿。可在那之前,她还想和它们再呆一会儿。

       蒙蒂注视着她温柔得近乎虔诚的姿态,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当然,请说吧。”

      “这件事是那个业务部经理找到我时无意间提起的,但我一直很疑惑……您……真的有罗杰斯队长的情书吗?”

        瑞贝卡微笑起来,以一种伤怀的目光凝视着他。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怀疑,却并不觉得冒犯,甚至于感到亲切和幸福。

      “我确实有史蒂夫的情书,可我们都明白,那不是写给我的,对吗?”

      蒙蒂松了一口气,笼罩在他眼底的疑云终于散去,化为朋友之间真诚的信任与友谊。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另一张照片,珍重地递给瑞贝卡,语气轻柔而动情,“罗杰斯队长和巴恩斯中士是一对恋人,他们深爱着彼此,忠诚不渝……”

       照片上,巴基和史蒂夫互相依偎着坐在海滩边,一同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因为镜头聚焦在人像上,景物便有些模糊失焦,看不出本来面貌。因此显得格外遥远而缥缈。照片后还用蓝墨水写了一行小字:史蒂夫与巴基,1944年,于世界的尽头……

     “谢谢……”她的声音低哑,如一声叹息,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蒙蒂轻轻摇了摇头,“是我该谢谢您才对。您知道吗?您和您哥哥长得非常相像。我一看到您,立刻就想起了中士和队长。”

      他顿了顿,平缓地讲了下去:“凭良心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们了。就像您说的,人都是健忘的动物。再波澜壮阔的过去,最终也要让位给生活的琐碎。我有了孩子,战后的工作,生活的烦恼,偶尔也会因为一些小事心怀不满,甚至和妻子相互抱怨……”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目光低垂下来,“我忘了,忘了有那么多人永远回不到家乡,忘了战争教会我的事——活着是那么幸福,又是那么不容易。谢谢您,谢谢您提醒了我这一点。我会永远感谢您,记挂着您,因为在我心里,您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蒙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打算告辞了。瑞贝卡沉默不语地将他送到门口。就在他要拉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喊住了他。

     “您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蒙蒂转过身,用充满温情的目光望着瑞贝卡。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又起了临阵退缩的念头。她深深地认定,只要她说出了那个故事,眼前这个正直、善良、又富有同情心的士兵就会明白她有多么卑鄙。而她又将承受道德上最严厉的谴责和鄙夷。可是如果她今天不说,以后将不有任何人能同她分享这个秘密,分享对巴基和史蒂夫最痛苦而真挚的回忆。

       “我哥哥十九岁生日那天,我花了全部积蓄为他买了一条领带。趁他和朋友出去聚会的工夫,我偷偷溜进他的房间,想把礼物藏起来,给他一个生日惊喜。”她顿了顿,仿佛那时的错愕、震惊和嫉妒又回到了她的心里,“我本来想把礼物藏在他的抽屉里,结果无意间碰掉了一只小木盒,里面的信纸掉了出来……我鬼迷心窍地读了那封信,那是史蒂夫写给我哥哥的情书。”

      “您知道这在一个传统的天主教家庭里意味着什么,而我比别人更多了一个怒不可遏的理由……我……我一直偷偷地在心里喜欢史蒂夫·罗杰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蒙蒂诧异的眼神里,她惨笑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但他一直没有发现,总把我当成他的小妹妹一样照顾。我曾经满怀嫉妒地审视他身边出现过的每一个女人,把他们视为我的假想敌。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真正的情敌会是我的哥哥。”

        “……我那时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是史蒂夫唯一的模特,为什么哥哥总是喜欢把歌词里玫瑰初放的季节改成七月。因为他们相爱了,或许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怒气冲冲地找哥哥对峙,我向他发脾气,责怪他,埋怨他,甚至……甚至骂他是肮脏的同性恋,我让他滚出这个家,我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于是他便真的离开了,和史蒂夫住在了一起。每次他回家探望我们的时候,他都会带礼物给我。而我却紧闭房门不肯见他。即使是最后一次,他要上战场的前夕,他在我的窗外站了很久,可我就是赌气不肯开门。后来……后来等我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寄来的很多人的信、政府的吊唁、报纸上的讣告……我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而我甚至没和他说过一句道歉的话,我也没有亲口告诉他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哥哥。您大概会谴责我吧,因为我是这样狭隘自私,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连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蒙蒂走了过来,轻轻扶住瑞贝卡的肩膀,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语重心长地说:“我也是哥哥。所以我知道,对于一个哥哥来说,没有什么是无法原谅的。你是他的妹妹,永远都是。愧疚和悔恨会使我们忏悔,但那不是生活的全部。巴基是一个慷慨大方的年轻人,他渴望爱,也给予爱。他更希望你记住的是他有多么爱你,还有,你心里是多么爱他。”

       (7)

       蒙蒂走后,瑞贝卡又回到了从前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去。她翻看相册的时间减少了,更多的是将小自己对巴基和史蒂夫的回忆写进日记本中去。她开始走访那些同样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家庭,和他们一起谈天、缅怀、互相帮助着重新融入现在。至于那些遗物的去处,她有了一个很好的想法,只不过她还舍不得和巴基与史蒂夫最后的一缕痕迹分开。

       意外发生在一天夜里,当她从一个互助小组中回到家时,发现他们家的玻璃被打破了,房间里都是警察,一个邻居出来告诉她:“她家进贼了。”

       和贵重物品一起丢失的还有巴基和史蒂夫留给他的全部回忆。她当然知道这种刻意地掩人耳目意味着什么,她做了笔录,告诉了警察一个名字。几天后,警察告诉她他们找到了小偷,是一个她素未谋面的哈萨克斯坦人。警察还说赃物大概追不回来了,但是可以按原价赔偿。

        她神情恍惚地走出警察局,赔偿,她要什么赔偿呢?谁能把她的回忆赔偿回来?谁能把她最亲最爱的人赔偿回来?

       所幸,她在书架下的缝隙里找到了唯一的幸存品,是那个胡桃木的小盒子,里面放着史蒂夫的情书。展开来看,史蒂夫的字迹依旧清晰有力,他说:“我想我们都应该更加勇敢……”

       是的,她应该勇敢,勇敢面对自己无法弥补的愧疚,勇敢弥补自己无可挽回的错误,勇敢面对未来和无限的光阴,勇敢弥补永恒而痛苦的失去。

       她拿出全部的积蓄,在家附近的教堂买了两块墓地,一块埋下了那个小胡桃木盒,旁边的那块是自己的。等她死后,她要葬在那里。她要飞到哥哥身边去,她要和他说对不起,要告诉他她有多么多么爱他,多么多么想他。

       突然,起风了,布鲁克林的秋天是阴沉寒冷的。瑞贝卡紧了紧大衣,转身向墓园外走去。布谷鸟在她身后唱起了凄惨的调子,听起来很像是巴基常常唱的那首歌:

       在那美丽,美丽的罗蒙湖畔

       春天遍地野花盛开,枝头小鸟歌唱

       阳光下的湖水静静沉睡

       可是那破碎的心却再也看不到春天

       虽然悲哀终将从人们心头抹去

       哦,你将走地面之路,我将走那地下之路

       我要先于你回到家乡

       可我们却再也无法相聚

       在那美丽,美丽的罗蒙湖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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