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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火TJ】飞蛾(2)

      我永远也不会害怕切尔诺贝利,因为那儿是我的家乡。那里的白云在天空中飘着,苹果花也开得茂盛。那里有我祖辈的坟墓,也有我生命中最好和最坏的回忆。每当有人向我展示那里的照片,我都会觉得,它正在等待着我回去。 

                                     普里彼特消防员德米特里·普加乔夫遗孀,叶夫根尼娅·普里亚琴科

       自从那天从游乐园回家后,托马斯就生了病。虽然不算太重,可依旧拖拖拉拉地不见好。父亲没时间照顾儿子,他便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不过托马斯不想上学。不是因为功课,而是因为约翰尼。

       托马斯一直都对游乐园之行耿耿于怀,他是个记仇的男孩,喜欢和厌恶都在心里清清楚楚,他记得约翰尼像是倒豆子一样在他的手里放樱桃,也记得他把承诺好的玩具熊送给了别的姑娘。

       姑娘?谁没见过姑娘。大街上到处都是叶夫根尼娅·普里亚琴科那种女孩,两条笔直的细腿瘦得难看,苍白的脸上长着点雀斑,一头金发编成了两条发辫,用粗俗的白色头花扎好……而托马斯,他怎么就比不得姑娘?他的脸也很可爱,他的膝盖是圆的,白里透着粉色,他的棕色卷发也比金头发来得精神,他同样也是个可爱的少先队员。

       但托马斯知道那不一样,他和约翰尼是友谊。可是凡事一涉及到姑娘,那就是爱情。

       虽然他们才八岁,可是八岁的苏维埃男孩不见得不懂爱情。

       爱情像是春天一样明朗而意外,有时又有点令人害怕,描述它很容易,可掌控它却很难。托马斯从没想过姑娘。他不像约翰尼那样早熟,才刚刚上二年级,就已经学会模仿电视剧里的明星,轻佻地说着那句不正经的台词:“你不能吻遍全世界的姑娘,但总要试一试。”

      托马斯在家躺了四天,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虚度光阴。因为他除了吃饭、睡觉、弹琴和气恼外,连一页书都没翻开,只有他忠诚的朋友小狗切布陪伴他。

      到了第五天,保姆出门采买面包和蔬菜,托马斯靠在沙发扶手上翻阅一本艾杜瓦地·乌斯宾斯基【1】的画册,过了一会儿,伏在他脚边打瞌睡的切布突然跳了起来,兴奋地朝门口跑去。托马斯竖起耳朵,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阵不太耐心的敲门声。

      托马斯知道那是谁,他和切布一样飞快跳下沙发,却没立即开门,而是故意在玄关处等了一会儿。他努力踮起脚,透过门镜向外看。门外没有他预想中那张幼稚又很不耐烦的面孔。而是一个玩具熊毛绒绒的大脑袋,几乎涨满了他的眼睛。

      敲门声变得更加急切了,切布在这时焦躁不安地吠了起来。门外的人和门边的小狗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兄弟,一样的没有耐心,又容易激动,只要一听到“香肠”包装袋撕开的声音,准会像风扇一样摇尾巴。

      托马斯撇了撇嘴巴,慢吞吞地打开木门。一只硕大的毛绒熊急吼吼地闯了进来,差点踩到小狗的爪子。托马斯不耐烦地推了一把毛绒熊的头,“它”立刻停住了,约翰尼从熊脑袋后面探出了半张脸,看起来有点不满,又有点困窘,像是在故意隐藏些什么。

      “嘿,托马斯,好久不见啊。”约翰尼拉起熊爪子,装模作样地对托马斯招了招手,“这是我那天在游乐场赢的,本来想送给你,谁知道我一回头你就没影儿了。”

      托马斯冷着脸,装作自己并没有因约翰尼的探望而感到高兴。他阴阳怪气地反问:“这不是送给你未来妻子的吗?”

     “你说热尼娅呀……”约翰尼以一种极为得意、却又装作不太在意的语气念着这个昵称,仿佛已然是一位得到爱情的骑士,“我赢了两个,这个是给你的。”

      好哇,两个,看来现在我在你心里是二分之一了,托马斯不无气恼地想。

    “我不想要。”

    “为什么?”约翰尼抬高了声音,完全没法理解托马斯的无理取闹。他是带着诚心来的,就算这份诚心里有那么一点私心,也不能全盘否定他对友情的忠诚吧。

     “我又不是怕黑的姑娘,不抱毛绒玩具就睡不着。”

     “可是黑猫都能把你吓得跳起来,还需要我提醒你,你曾经被一只兔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件事吧?承认吧托马斯,我不会说你是姑娘的——你比大多数姑娘的胆子还小啊!”

      “那是禁忌!”

      “你就是胆小。”

      “别把无礼当直率。”

      “我是少先队员啊,我得说实话。实话就是真理。”

      “你猜怎么着?”托马斯恶狠狠地戳着那只毛绒熊,不耐烦地说,“实话实说,我不想看到你和你蠢兮兮的熊,请你和它从我家里走出去。”

       “凭什么?”约翰尼顾不上隐藏,赌气把毛绒熊丢到一边,露出另外半张挂着淤青的脸,“凭什么走?我偏不走!我是担心你才来的,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学校去,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亏我还给你带来了家庭作业和我妈妈亲手制作的桃干,真是好心没好报!”

      托马斯被吓了一跳,他忘了吵架,见鬼似的指着约翰尼的眼圈,疑惑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昨天晚上去柏林攻城略地了?”

     “我还炸死了好几个纳粹呢。”约翰尼垂下脑袋,狠狠踢了一脚地板上的玩具熊。

     “你的衣服也破了。”托马斯继续扫描着约翰尼,“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沾的是什么?你摔进粪堆了?”

     “你管不着。”约翰尼压低声音,赌气地说。

     “我是管不着,可你妈妈大概会打死你吧。”托马斯绕着约翰尼走了两圈,像是在围观一只滚进泥坑里的小熊,“我现在可明白了,你还说是来看我的,其实是来求援的,你怕你妈妈看到你这幅样子大发雷霆对不对?勇敢的少先队员约翰尼·斯托姆同志呀,你天不怕地不怕,倒是很怕自己的妈妈嘛。”

      “这不是怕,是爱……”约翰尼不自在地嘟囔起来,谁不怕自己妈妈呢?就是朱可夫和加加林小时候也会怕吧。哪个英雄没有被妈妈揪住耳朵数落的“英勇”往事?那句话怎么说的,想要勇敢地面对敌人,必须先学会面对老妈。

      托马斯轻轻哼了一声,随手关上了门。切布像个目睹了父母吵架的孩子那样从桌底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接着跑到约翰尼脚边,偷偷咬他的裤脚。

     “进来吧。”托马斯说,“脱掉衣服。”

      托马斯不太会做家务,他稍微思考了一下需要的物品,便立刻拿来了药水、创可贴、水盆和洗衣粉。约翰尼把衣服扔进水里浸泡了一会儿,接着胡乱揉了起来。托马斯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你和谁打架了?”他好奇地问。

     “你不认识。”约翰尼漫不经心地答道,“是个五年级的学生,叫德米特里·普什么夫,我记不清了。”

      “为了什么?”

      “唉,还能为了什么,为了苏维埃的荣誉和男人的尊严呗。”约翰尼把被揉的皱巴巴的衣服从水里拎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托马斯,你家有熨斗没?”

      “有,不过得等一会儿。”托马斯换了一块酒精棉,揶揄地问,“说说看:“损害苏维埃荣誉的是资本主义罪恶的子弹还是帝国主义飘荡的幽灵?”

      “比那个更坏。”约翰尼气鼓鼓地说,“他叫我懦夫,说我是小鱼秧儿。”

      “不得了,那他为什么这么说你?”二年级和五年级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五年级看不上二年级,二年级则对他们羡慕又鄙夷。

      “说来话长了,今天放学之后,我去找热尼娅,就是游乐园那个热尼娅·普里亚琴科,她是咱们学校四年级的学生……”

       托马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也变得不那么温柔。约翰尼立刻疼得叫了起来,“轻点!轻点!你怎么这么毛手毛脚?难道你不知道我受伤了吗?”

     “男人还怕这点疼?”托马斯粗暴地扳过约翰尼的脑袋,下意识地放柔了动作。

     “我本来是找热尼娅谈点事儿,那个德米特里就看红了眼,非要找我的茬儿,据说他喜欢热尼娅……只是一直没亲口对她说,还好他没说,那个傻大个怎么配得上热尼娅。”

     “原来是为了姑娘打架……”托马斯讥诮地说。

     “为姑娘打架才算值!我们是一对一打的,亚历山大·切尔诺乌斯是我的见证人。小说里不都那么写的嘛,男子汉应该为荣誉和爱情而战。最后我俩谁都没占到便宜,我捱了他几拳,他也不好过。最后他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肿着眼睛对我说,‘你打起架来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

      托马斯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扔掉了酒精棉,“药上好了,你可以走了。”

     “可我衣服还没干呢。我的袖口还没补呢!”

     “这我可管不着。”托马斯冷淡地说,“我的头很疼,看到你之后更疼了,我需要休息。”

     “你不能这么不讲理!”约翰尼喊了起来,“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托马斯,你下个月就九岁了,不是三岁!你也不是个小姑娘!”

      “这是我家!我想让谁走谁就得走!你要是想耍赖,我就立刻告诉你妈妈!”

       “走就走!”约翰尼拧了拧湿衣服,在空气里甩了两下,故意甩得托马斯一脸水。托马斯被气得发抖,他指着地板上的玩具熊,恶狠狠地吼道:“你和它一起走!”

       约翰尼喘着粗气,脸颊因愤怒而憋得通红。他将衣服随意搭在身后,从地板上抓起玩具熊的胳膊,气冲冲地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折了回来,赌气地朝托马斯喊:“5+3=8,你这个数都不会算的笨蛋!”

       听到约翰尼狠狠地甩上了门,托马斯这才突然后悔起来。我让他去哪儿啊,他自责地想:他拿着一件湿衣服顶着太阳走,说不定会生病的。况且他还受了伤,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托马斯忍不住跑进了厨房。那儿的窗户正好对着街道,可以看到约翰尼气鼓鼓的背影。他拖着那只可怜的玩具熊走到垃圾桶旁边,把它狠狠地甩了进去,接着又不客气地补上了一脚。

       托马斯想追去,却又不敢,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可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他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啊……

       他突然感到非常悲伤,就像人们生病时却常常以为的那样,他感到自己非常孤独。然而唯一不同的一点是,或许他并没有想错……除了父亲之外,他没有其他亲人,而他的爸爸却爱核电厂比爱他尤甚。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也被他赶走了。

      托马斯像个影子一样贴着墙壁溜出了门,他从垃圾桶里找出了那只毛绒熊,正对着太阳把它举了起来。它是一只狼狈、丑陋的玩具熊,绒毛上沾满了尘土,手里的玫瑰花垂了下来,似乎正在缓慢地枯萎。

      “我们都是孤独的。”托马斯抽着鼻子,哽咽地说。

       一阵风突然从街对面吹了过来,毛绒熊的脑袋轻轻点了一样,仿佛在应和这个哀伤的结论。

      “好吧……”托马斯把毛绒熊抱在怀里,怜悯地抚摸着它,“我们做个伴儿吧,我带你回家。”

       三天后,托马斯再次回到了学校。他去的很早,教室里空荡荡的,好像还在沉睡着。他在桌上找到了自己的试卷,5+3那道算术题上有个醒目的红圈,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过了一会儿,约翰尼来了,他把书包重重地摔在了书桌上,把大家都吓了一跳。谁都能看出来托马斯和约翰尼在吵架,整整一天,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座位中间还隔着一道泾渭分明的裂缝,好像那里立着一堵墙。

       托马斯缺了一周的课程,数学课上的内容令他感到吃力。过了一会儿,他感到头有点疼,斜射的阳光里飞扬着灰尘,令他不住地咳嗽起来。约翰尼别扭地瞥了他一眼,看起来很担心,不过他很快扭过了头,什么都没说。

      放学后,约翰尼走得很急。托马斯在走廊尽头看到他在等四年级的学生放学,过了一会儿,叶夫根尼娅·普里亚琴科走了出来 ,朝他露出了一个吃惯了玫瑰花瓣和露水的女孩才有的微笑。于是他立刻得意洋洋、眉飞色舞起来。直到亲眼看着他们肩并肩走远了,托马斯才耸了耸肩膀,一个人走出了学校。

       约翰尼等得不是我,这没什么可值得难过的。托马斯一边失落,一边忍不住安慰自己。我们不是朋友了,而且我们本来就不顺路。

      太阳像是蜂刺一样灼热,照得托马斯睁不开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病还没好,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注满了沉重的铅。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跋涉在这段早已熟稔的路途中,却用去了比平时多上一倍的时间。

      家里的门没锁,是虚掩着的。托马斯感到很奇怪,他的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小偷,而客厅里的景象似乎印证了这一点。屋子里到处凌乱不堪,柜子和抽屉敞开着,地板上散落着信件和翻乱的书籍,像是经过了一场浩劫。托马斯慌了神,他跑进厨房,正好看到保姆薇拉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急匆匆地向外走。

      “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家里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她像是呆在一间有瘟疫的屋子里那样浑身战栗,“您父亲被市苏维埃委员会的人带走了,他们来了人,把家里翻得一团乱,您父亲肯定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所以他们才来寻找证据,我不能再呆在您家了!”

       黄昏的光线金黄而辽远,天空半是晚霞,半是乌青。约翰尼哼着一首小调,步伐轻快地朝托马斯家走去。在经过客厅窗户时,约翰尼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托马斯坐在沙发上,像是发呆,又像是在休息。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兴奋,他悄悄推开了虚掩的窗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朝托马斯的后脑勺扔了过去。

       托马斯没动,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托马斯?”约翰尼疑惑地朝着屋内喊了起来,“托马斯!托米!托托!”

       托马斯不确定地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双像是被海水浸透的眼睛。他哭过了,看起来很可怜。眼睛是红的,目光涣散,好像对世界失去了知觉。约翰尼吓坏了,他从窗户翻了进去,跳到了沙发上。

      “托马斯,你怎么了?”约翰尼最怕人哭了,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和书包里翻出糖果和梨子,通通堆到托马斯面前,“你别哭啊,看看这些,这是热尼娅推荐我买的糖果,伏牛花味道的,这是我给你买的梨,我妈妈说梨能治咳嗽,你尝一个?”

        托马斯抬起眼睛望着约翰尼,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这时,刚刚还躲起来的小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伏在约翰尼脚边瑟瑟发抖。

       一滴泪水顺着托马斯的脸颊慢慢地滚了下来,他的嘴唇颤抖着,喉咙间发出一丝绝望的呜咽。

       “发生什么了?”约翰尼笨拙地帮托马斯擦拭着泪水,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我……我爸爸被抓走了……”托马斯眨了一下眼睛,更多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眼中滚落下来。约翰尼愣住了,好像还在思考着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可是下意识里,他把托马斯搂进了怀里。

       托马斯的情绪在一瞬间失控了,他惊恐地抓住约翰尼的衣服,嘴唇埋进他的肩膀,崩溃地哭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抓走我爸爸,我只有爸爸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TBC

【1】艾杜瓦德·乌斯宾斯基是俄罗斯著名的儿童文学家,他所创造出的最脍炙人口的卡通形象就是切布拉什卡,俗称大耳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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