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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盾冬/火TJ】风雪夜(9)

         詹姆斯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概是十二月,涅瓦河上飘满了雪。天空灰蒙蒙的,但波尔肖宫的每一个房间都已被灯火点亮。舞会即将要开始了,哈蒙德夫妇穿起了十七世纪的盛装,打扮得像是从寓言故事里刚刚走出来一样。

       他们来到儿童室,温柔地和两个儿子道晚安。托马斯抱住父亲的脖子,撒娇说现在还没到晚上,如果父亲跳完舞不来给他唱摇篮曲,他就不睡觉了。

       即使是国王,拿心爱的小儿子也从来都没办法。他笑着答应了托马斯的请求,再度吻了吻他的脸颊。托马斯回吻在父亲的胡须上,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我爱你。”

       父母离开后,托马斯和詹姆斯肩并肩地躺在宁静的黑暗里。托马斯显然已经有点困了,没多久就开始打起了哈欠。可他坚决不肯在父亲回来之前睡着,他勾住詹姆斯的小指,和他约定说:“巴基,要是一会儿我睡着了,你就把我摇醒。要是你睡着了,我也会把你摇醒。”            

        于是他们便一起躺在床上等着父母回来,他们一起聊天、讲故事、甚至轻轻哼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并且时时刻刻地监督着对方,决不能在见到父母之前睡着。

       后来,托马斯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黑夜寂静而漫长,像是过了一刻,又好像过了一百年。他又困又累,忍不住哀求哥哥:“巴基,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丢下我们不管了?”

       巴基安抚了心爱的弟弟,答应他亲自去把父母请回来。他甚至没顾得上披上一件衣服,就飞快地跑出了儿童室。顺着音乐声,他来到了舞厅的大门前。两扇门虚掩着,中间留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从中透出刺目的光芒。回环往复的圆舞曲在金色的大厅里摇荡,好像永远也没有终点。

      詹姆斯忍不住轻轻推了一把门,灿烂的灯光在一瞬间映入了他的眼帘。四处晃动着颈部垂下的珠玉和绣着金丝银线的长袍,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瓷器般的笑容,有些人似曾相识,有些人他根本没有见过。

       詹姆斯突然感到害怕极了,这间巨大的舞厅好像突然变得永无止境,跳舞的人群像是从土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竟到了成千上万的地步。他们轻盈又快活,如同在虚空中沉浮。

      终于,透过拥挤的人群,詹姆斯看到了他的父母。他们正站在舞厅中央优美的旋转。连詹姆斯久未谋面的外祖母也在那里,她曾经那么不喜欢他的母亲,可现在看向她的目光却充满了慈爱。他们的体态和面部看起来格外瘦长,像是映在水面上的破碎的光影。

      詹姆斯早已顾不得礼貌,只想飞快地跑到父母身边去把他们拉走,他在心里害怕的要命,父母脸上的笑容令人惶恐不安。他们神色轻松,如同忘记了一切。

       可是父母怎么可以忘记他和托马斯呢?他们约好了,等舞会一结束,父母就会立刻回去吻他们。他甚至和托马斯幼稚地互相干扰着,谁也不许对方先睡着。

       于是詹姆斯迈起步子,奋力地朝前跑去。这时,有人发现了他,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这是谁呢?他怎么会在这儿?”祖母看到了他,也忍不住问:“他怎么会在这儿?”就连他的父母也好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严厉地斥责他,“你不该来这儿。”

       一股巨大的力量提住了他的衣领,把他从灯火辉煌中扔进了无尽的黑暗。他恐惧地张大了嘴巴,在尖叫的那一瞬间醒了过来。

       梦境中的恐惧依旧在詹姆斯的血液中震颤,他下意识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想要再度赶往那场永无止境的舞会。他忘了自己身处现实,而波尔肖宫早已寂影森森。

       詹姆斯刚迈出一步便摔倒在地,受伤的左腿疼的钻心刺骨。可他却置若罔闻般地盯着那一小块被月色照亮的地板。疼痛在此时此刻被冻结了,除了寒冷和巨大的恐慌,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听到了房间里的奇怪声响,史蒂夫第一时间推开了房门。他看到詹姆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哀伤地垂着头,像是一只被留在冬夜里的夜莺。

       于是他便走了过去,伸手去摸台灯的开关。

       “不……史蒂夫。”詹姆斯哀求道,“别开灯。”

        史蒂夫沉默地蹲了下来,他只能看到詹姆斯垂下的眼睛和半张面孔,在月光下,微弱的光点在他的脸上蜿蜒着。

        那是眼泪,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詹姆斯哭了。

       他沉默地将詹姆斯抱回了床上。长久的卧床和病痛蚕食了他的健康。在史蒂夫的怀里,他几乎轻得不真实的。

      “对不起……”詹姆斯轻声说,甚至还在试图撑起一个笑容,“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什么了?”史蒂夫低声问。,

         “我的父母。”詹姆斯悲哀地答道。

         史蒂夫的心脏被狠狠蛰了一下,他沉默地转过头,目光酸涩地看向了紧闭的房门。他突然庆幸起他们身处黑暗,这样他就不会泄露他痛苦的隐瞒。

       “你要笑就尽管笑吧。”詹姆斯故作轻松地说,“你肯定是在想:这么大的人了,却依旧软弱得像个小男孩,一刻也离不开自己的父母……”

       “不……”史蒂夫低声打断了他。“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你当然可以想他们,时时刻刻地想着他们……只要你想着他们,他们就永远在你的心里……”

       史蒂夫猛地收住了舌尖滚动的句子,不知所措地沉默起来。自从他在波尔肖宫见到詹姆斯那天起,他的目光就不曾从这个出身高贵的年轻人身上移开。他欣赏他,钦佩他,同情他,命运给了他悲苦却不曾将他压垮,他失去了健康,却没有丢掉活下去的勇气。可是,史蒂夫明白,一旦他知道了那个残酷的消息,这一切将会被瞬间击溃。

       革命永远无法给予所有人自由。因为他们被仓皇地分配到了旧时代的黑暗里。人们往往以为,只有焚烧过去,新的太阳才会从灰烬中冉冉升起。于是托马斯和詹姆斯便成为了不可缺少的牺牲。可他们是如此努力地拥抱着这种命运,像是故事里笑着走在刀剑上的人鱼。

       这是不公平的,可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史蒂夫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可是他悲哀的发现,他能击碎皇权,却击碎不了囚禁詹姆斯的监狱。

       或许他会永远呆在这里,而这未尝不是一个温柔的结局,可或许前方有更大的苦难等待着他,而他们对这一切却毫无头绪……

       詹姆斯沉默地凝视着窗外。苍白的月色笼罩着他,好像天空投入人间的悲伤。透过那个湿润朦胧的天体,他看向了一个闪烁着模糊光泽的地方。

      “我的父母在王室眼里是一对怪胎。”詹姆斯喃喃地说,“爸爸对战争和政治毫无兴趣,他总是喜欢和家人们呆在一起。他教托马斯弹琴,送给我们他亲手雕刻的木制玩具。我的母亲也不像其他贵妇那样沉湎于社交应酬,自我们一出生,她就坚持亲自哺育我们,这甚至在贵族们中间引起轩然大波。即使是这样,我和托马斯依旧总是觉得父母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时间不够多,总是要求他们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有时候,我总觉得在彼得罗夫的这段时间像是一场过分真实的噩梦,只要我睡下,再睁开眼睛,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我的母亲会坐在沙发上,温柔地给托马斯讲故事。而我的父亲会从繁忙的会议脱身,带着笑容走进屋子,朝我张开双臂……”

      遥远而幸福的过去早已变得支离破碎。他和他的家人被遗忘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因为他们是罪人,所以他们应当付出代价。詹姆斯闭上眼睛,声音因痛苦而发抖:“史蒂夫,我们做错了,对吗?我的家庭确实对这个国家犯下的无法挽回的错误,是不是?”

      史蒂夫没有回答。他只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擦去詹姆斯的眼泪。

      一滴泪水滑过詹姆斯的面颊,带着滚烫的热度,滴落在了史蒂夫向他伸出的那只手上。在那一刻,史蒂夫突然感到詹姆斯所承受的每一点痛苦、每一丝无奈、每一分折磨都随着哪滴眼泪流到了他的心底。他的眼睛里突然升出了一种痛苦却明亮的光芒,接着,他突然将詹姆斯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史蒂夫的胸膛撞上了詹姆斯的胸膛,两颗心几乎紧紧贴在了一起。詹姆斯的泪水沉默地流淌,悄悄打湿了史蒂夫的衣襟。他们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疯狂的事情,而那一点不能言说的感情,或许永远都将是个禁忌而危险的秘密。可是在这无尽而沉默的黑暗里,他们终于可以抛下所有的顾忌。因为没人会看到这一切。他们会是安全的。

       这或许是又一个梦,梦里詹姆斯可以哭泣,梦里史蒂夫温暖而安全地拥抱着他,包容着他不肯轻易示人的软弱与眼泪。

       第二天一早,托马斯来找詹姆斯,他坐在床边,委委屈屈地对哥哥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两只布谷鸟绕着自己转了好几圈接着飞走了,还梦到自己掉了两颗牙。这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詹姆斯的心里突然滑过一丝莫名的不祥。可他还是安慰弟弟,这只是一个梦。梦有时候就是无法解释的,他不需要放在心上。

      约翰尼从门外跨进来,冷笑着说,我却听说梦是现实的投射。你肯定是睡觉前偷偷吃了太多的糖果,所以梦到自己掉了两颗牙。

      托马斯被气坏了,他愤愤不平地瞪了约翰尼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以表达自己的不屑。可是,那句玩笑到底还是触动了他的神经,他轻轻捂着自己右边的脸颊,似乎觉得有两颗牙开始无缘无故地疼了起来。

      约翰尼站在他身后没心没肺地笑着,他说,托马斯,过来。

      托马斯一动也不动。他装聋作哑地把头扭到一边,一点儿也不愿意理他。

     “过来。”约翰尼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已经透着了一点不耐烦。在詹姆斯的眼里,他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脾气暴躁,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他和史蒂夫天差地别,简直根本就不像一对兄弟。

       可是,当他稍稍收敛脾气,眨动着湛蓝的眼睛,轻声说:“好啦,对不起”的时候,又总是会令人拿他没办法。

       托马斯就是从来都不懂的吸取教训的典型。他立刻跳下椅子朝约翰尼跑了过去。接着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喜悦的惊呼。詹姆斯转过头,看到托马斯手里多了好几枝漂亮的银柳。纤细的褐色树枝上结满了猫尾巴尖一样毛绒绒的圆球。托马斯把银柳枝放到自己眼前,鼻尖贴上了银灰色的毛球,笑的可爱又透着傻气。约翰尼扬起嘴角,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拿来给你玩的,过几天是棕榈主日【1】,要用银柳来代替棕榈枝。”

       托马斯扬起脑袋,快乐地反问约翰尼:“可是红军不信上帝,你过什么棕榈主日?”

       约翰尼被问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甚至还不如小他一岁的詹姆斯成熟,明明是出自一番好意,却总不肯好好地展露给托马斯知道。

        詹姆斯懒洋洋地翻着手里的书本。托马斯的笑声感染了他,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而自在。虽然昨天晚上的那一幕依旧时时刻刻地在他心里重现,那让他总是感到有些羞怯和不安。

      这时,托马斯来到他的身边,恳求他说,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让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詹姆斯放下书本,望了一眼窗外的太阳,微笑着同意了。

      仆人玛丽推着詹姆斯的轮椅在花园里转了一会儿,托马斯则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詹姆斯请求玛丽停下来,接着他对托马斯说:“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去玩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托马斯不好意思地吻了吻哥哥的面颊,接着欢快地跳开了。在阳光中,他像是初春从地理新长出来的嫩芽,生机勃勃、充满快乐。或许是太久没有见到太阳,他高兴地连帽子掉了都不知道。

       约翰尼跟在他身后把帽子捡起来还给了他,于是他便顺势拽住了约翰尼的手臂,兴致勃勃地指了指不远处的秋千。约翰尼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地神情,却掩饰不住温柔地点了点头。

      托马斯跳上了秋千,约翰尼站在他身后一下又一下地推着他。空旷的花园里回响着天真快乐的笑声。阳光落在初春彼得罗夫的每一个角落里,冰雪正在缓慢地消融着,枝头金光闪闪,成群的鸽子又开始结伴在树下觅食。一只鸽子猛地飞过托马斯的面前,差一点擦过他的脸,他吓得叫了一声,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詹姆斯脸上一直带着笑容。似乎就像这片冰雪消融、春意初显的土地一样,一切都在变好。

      他对女仆说,请帮我拿一条毯子来,我有点冷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人朝他走了过来。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女仆玛丽,直到身边迟迟没有动静,他才疑惑地转过头。奇怪的是,他的身边空无一人,倒是桌上多了一个小盒子,那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桦木盒,上面潦草地写着:哈蒙德。

      詹姆斯好奇地拿起了它,盒子很轻,好像是空的。

      来路不明的东西是不会被随随便便送到他面前来的,詹姆斯猜测那或许是家人送过来的信。几乎不曾多想,他打开了那只盒子。

      随着盒盖被打开的那一瞬间,詹姆斯全身上下的血液瞬间凝固了。整个世界在他耳边安静了下来,冷得像是一片寂静的墓地。

     他颤抖地伸出手,却迟迟不敢触碰盒子里东西。他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恐惧已经摄住了他的呼吸。

      那是一块被鲜血浸透的手帕。 

      TBC

      【1】棕榈主日:棕榈主日是纪念主耶稣最后一周,骑驴进入耶路撒冷,此去就是为了全人类的罪受死。当时,跟随的人都前随后行,手持棕树枝欢送耶稣进京,并且,他们高声说:“和散那给与大卫的子孙,高高在上和散那!”

        俄罗斯人在棕榈主日这一天会用银柳代替棕榈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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