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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盾冬/火TJ】风雪夜(5)

    “您谈过恋爱吗?”古尔加诺夫放下杯子,唐突地问。

       维维安·霍兰德短暂地愣了一下,脸颊随即浮现出玫瑰色的羞怯。从他躲闪的目光中,古尔加诺夫瞥到一丝令人动容的温柔。显然,他的沉默便是答案。

     “请原谅我的唐突,我只是觉得,像您这样英俊的年轻人却不去追求姑娘们的爱情,是不可思议的。”他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那样,过分柔和地说。

      “那么,您有过爱情吗?”维维安·霍兰德抬起眼睛,好奇地问。    

      “是的,有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的妻子是我大学同学的妹妹。我们在二十年前结了婚,后来发生了革命,我们和其他贵族一起从罗斯逃到了南方。她那个时候怀了孕,却每天都要担惊受怕。后来她去世了,和我们未出生的孩子一起葬在了塞廷堡。”

       古尔加诺夫不作声了。他小心地喝了一口茶,滋润着干涩得有些发疼的喉咙。

       “我很抱歉。”

       古尔加诺夫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晶莹,好像他正在透过维维安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您知道吗?”他苦笑着说,“我曾经憎恶过革命。如果不是革命,我们不必像逃难一样离开祖国。我的妻子也不会先离我而去。”

      “我写过很多抨击革命的文章,曾拜访过许多流亡在外的贵族,包括哈蒙德家的亲眷。在欧洲,我们形成了一个畸形的社交圈子。这个圈子里每个人都很愤怒,却同样胆怯,总是在追忆过往,好像是被时代遗弃了一样。后来,发生了那件惨案。先是国王夫妇被处决,三年后,两位小王子被活活烧死在修道院里。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说:这是革命军犯下的不折不扣的暴行。可是当我们在温暖的壁炉前,抽着上等雪茄高谈阔论时,谁也没有想到要帮助他们。”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愤怒不过是懦夫的行径。我只知道怨天尤人,却从未勇敢地帮助和我一样遭受困境的人。所以,当我收到消息,知道那两位小王子有可能还活着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就产生了动身去寻找他们的想法。我就像……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也活过来了那样高兴。”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屋子里只能听到炉火哔拨作响,在巨大悲伤的阴影里,他们沉默地相对着。

     “您真的相信他们还活着吗?”维维安低声问。 

     “是!”古尔加诺夫热切而固执地答道,“我相信奇迹。那个带去处决密令的士兵并没有把他们杀死。他在彼得罗夫就爱上了詹姆斯。而这爱情即使在三年后也没有减退半分。所以,他决定瞒天过海……”

      “您说爱……”维维安无端打断了古尔加诺夫。

      “是啊……”年长者温柔地、慈和地看着维维安,就像看着一个孩子,“除了爱,还有什么可以解释这一切呢?除了爱,还有什么力量能赋予那位士兵勇气,甘冒生命危险,带着两位王子逃亡呢?”

       “可您说了,有两位王子。”维维安转动着杯口,微微挑动了一下眉毛,“如果没有詹姆斯,那么那位勇敢的士兵就不会帮助托马斯逃离地狱了吗?”

      “他会的。”古尔加诺夫亲切地笑了,“因为我相信他也同样爱着托马斯。可这是两种不一样的爱。别心急,我会慢慢讲到的。”

       新年后的第三天,天气一如既往的晦暗阴霾。一名女仆来到了詹姆斯的房间里,告诉他:他的父母正在找他。

      于是詹姆斯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跟着女仆走进了父母的会客室。女仆很快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他的父母,还有委屈的、难过的托马斯。

       托马斯好像刚刚哭过了,正用手背揉着眼睛。看到詹姆斯走进来了,他立刻抬起头,怯怯地看了哥哥一眼,接着又把目光垂下了。

       托马斯比詹姆斯小了十岁,又不是王储,因而一出生就受尽了父母的宠爱纵容。他是一只聪明懂事、天真快乐的云雀。父亲只希望他能无忧无虑的飞翔,所以从不会责罚他,甚至不曾对他讲过一句重话。

       詹姆斯疑惑地打量了一眼双亲,突然迅速地明白了什么。

       哈蒙德上校坐在椅子上,胡须轻轻地抖动着。他并不是一个习惯于对孩子们发怒的父亲,比起怒火,他的眼睛里更多的装满了忧虑。“巴基,我听说托马斯生日那天,你给他准备了一块蛋糕?”

      “是,父亲。”詹姆斯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蛋糕是从哪儿来的?”哈蒙德夫人焦虑地问。

      “是我托一个士兵从镇上的商铺买的。”

       詹姆斯看到母亲的脸色变得更为忧虑了,她的双唇轻轻颤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愧疚折磨着他年轻的心脏。他希望能够满足弟弟的愿望,但也不愿意看到父母为他担惊受怕。

       “我曾经警告过你,不要和宫殿里的士兵们来往,为什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巴基,我们现在不再是王室,而他们也不是为我们服务的士兵。我们是阶下囚,四周布满耳目。政府依旧对我们满怀戒心。你越是和谁走得近,就越是把自己的性命弃之不顾。这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他。”

       詹姆斯挺得笔直的脊背轻轻震动了一下。他的整个世界都因为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而冰凉发抖。

      “托米,巴基,听你们父亲的吧。”哈蒙德夫人苦口劝道:“不要再和那些士兵有任何私下的来往。我们这个家庭已经没有退路,承受不起任何意外了。”

       詹姆斯被母亲眼中疲惫的忧虑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被压得难以喘息。我都做了什么?他难过地想,我怎么能让他们在这个时刻还在为我悬心?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不会再和他们有任何的来往了。”

       从那天开始,詹姆斯和托马斯再也没和史蒂夫说过任何一句话。即使是他们在走廊中相遇,史蒂夫对他们露出微笑的时候,他们也会刻意地低下头,匆匆从他面前走过。就好像他是一场令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瘟疫。

      史蒂夫的表情渐渐从不解变成了失望。就连约翰尼都会笑着调侃他:现在整个彼得罗夫的乌云都堆在了你的脸上。

      一天黄昏,轮到了史蒂夫当值。当他替换下战友的位置去监视詹姆斯时,他和那天一样跪在神龛前,沉默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史蒂夫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地注视着他,他几乎是蛮不讲理地打断了詹姆斯的祷告。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詹姆斯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没有。”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史蒂夫,“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太善良了。”

      “可你像是躲着瘟疫一样躲着我。”史蒂夫直言不讳地说,“这让我感到善良是一种错误。”

      “善良不是错误。”詹姆斯平静解释道,“但是却有可能给你带来伤害。你应该离我远一点,史蒂夫……”他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好像不熟练一样停顿了一会儿,“我的父亲说得对,我们走得越近,我们的生命就越危险。你应该做一个合格的士兵。而我也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囚徒。现在,请你出去吧,我要继续祈祷了。”

      史蒂夫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颗橡树一样固执。

     詹姆斯背过身,更严厉更坚决重复道:“现在,请你出去吧。”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史蒂夫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詹姆斯在一瞬间卸下了伪装,目光变得疲惫而忧伤。他没有重新跪到神龛前向上帝祈祷,而是迈着轻轻的步子,悄悄走到了门后。他转过身,像是寻找倚靠那样倚在门边,目光呆呆地望向了窗外。

      他知道,史蒂夫此刻正站在门外,同样地倚靠着这扇门。他的温度好像能穿过门缝贴上詹姆斯的脊背。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史蒂夫的心跳。

      当他刚刚来到彼得罗夫的时候,生活充满了无望和困顿。而史蒂夫,便是帮助他拨开迷雾的那只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乌云背后的希望。

      可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或许他会和他的家庭在彼得罗夫呆上一生一世。而史蒂夫却会晋升,被调回白夜城,从士兵做到将军,他会结婚、生子,儿孙满堂。在很多很年之后,当白夜城已经忘记了国王和王储这两个词之后,史蒂夫会和自己的孩子们讲起他,作为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被命运抛弃的不幸者最后的怀念。

       “这很让人困惑,是不是?”古尔加诺夫问维维安,“他们明明是同龄人,生在同一个国度。可是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去。一个是王储,另一个是平民。一个变成了士兵,一个又变成了囚徒。我们的时代总是会在人和人之间划下沟壑。要不然就是永远也遇不到,要不然就是永远也不可能。”   

      “廖莎,您相信命运吗?”维维安轻快地问。

       古尔加诺夫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

     “按照您所说,我们这个混乱的时代,为相爱设下了重重阻碍,可是您说的那个詹姆斯和史蒂夫,终究还是相遇了。假如是换成另一个时代,没有国王、没有革命,人们生而平等,他们身份相当,从小一起长大,可是他们也有可能在命运的构陷下承受生离死别。”

      “您说的他们好像是一对命中注定的爱人。”古尔加诺夫微笑起来。

      “难道没有这样的人吗?无论是在哪一个年代,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们都会一点点地靠近,就算他们变成了蜗牛,住在不同的城市里,每天只能走一米长的距离,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还是会相遇。”

      他好像沉浸在一种浅浅的醉意里,脸上浮现出幻想般的光彩。

       “是谁和你说的这些?”古尔加诺夫问。

       “是一个朋友……”他闪烁其词地说。他像是怕古尔加诺夫又会追究其那个朋友是谁,因此飞快地央求他:“请继续讲下去吧。”

       古尔加诺夫收敛了笑意,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您知道白军吗?”

       维维安微微一怔,他没有回答古尔加诺夫的问题。

      “他们自诩为王室的保护者,在南方和西伯利亚组建了军队,反对临时政府的统治,拥戴哈蒙德家族复辟。是共和国成立之初的心腹大患。红军与白军的对战持续了两年的时间,伤亡无数。您知道的,每一个朝代的更迭都不会缺少鲜血献祭。”

      维维安出神地听着,他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却不小心把杯子推到了地上。

      瓷器跌碎的巨大声响震醒了如置梦中的主人,他慌张地说了一声抱歉,连忙俯下身子去收拾碎片。或许是想什么想的太入神了,锋利的瓷器边缘割伤了他的手指。他疼得瑟缩了一下,将流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

      古尔加诺夫怜悯地叹了一口气,他弯下身子,把维维安扶了起来。

      有一天,一辆陌生的汽车忽然驶入了彼得罗夫。它带来了临时政府的命令,他们要将哈蒙德夫妇转移。而詹姆斯和托马斯被暂时留在了原地。

      那天,托马斯的哭声从没有停止过,就连詹姆斯都慌了神。他反复询问那位带来命令的军官,“先生,您是不是搞错了?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走?为什么要把我们和父母分开?”

      军官冷酷地答道:“先生,政府的密令我是不会弄错的。至于为什么,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短暂的惊慌过后,怀揣着对子女无限的、巨大的爱意,哈蒙德夫妇竟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哈蒙德上校把孩子们叫到身边,嘱咐他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巴基,你是哥哥,托米还小,你要看着他,多照顾他。”

      托马斯伏在父亲膝头,抬起一张满面泪水的脸,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爸爸……你把我带走吧……我不要离开你……你把我也带走吧……我会听话……我会帮你……你带上我吧……”

      哈蒙德上校眼睛一酸,突然落下泪来。他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进了怀里。他不是一个好国王,没有尽到一个君主的责任。可他是一个好父亲,他的孩子们都是他的骄傲,他从詹姆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随和谦逊,他从托马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热忱温柔。

      他最后一次吻了自己的孩子,叮嘱他们:“不要恨任何人,忘记他们为你带来的悲伤。要懂得宽恕。要记住,我和你们的母亲永远爱着你们。”

       詹姆斯含着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哈蒙德夫人走了过来,挨个吻了吻孩子们的额头。她像是他们儿时,站在他们的摇篮便轻声哼唱歌谣那样对他们说:“别哭了,或许爸爸妈妈很快就能回来了。或许你们也会很快被接过去,我们马上又能团圆了。”

       “妈妈……”托马斯抽抽噎噎地喊道,“妈妈。”

      “妈妈,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要……”詹姆斯低下头,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颤动的呜咽。他们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他们甚至痛恨自己竟然不能跟在母亲身边陪伴她。

       哈蒙德夫人用手帕擦拭着托马斯脸上的泪水,接着又揉了揉詹姆斯的头发。

      她的孩子们还那么年幼,托马斯刚刚才七岁,而詹姆斯不过十六……她好像永远也看不够他们,因此便一刻也不停地看着他们。她要把他们牢牢地、永远地记在心里。

      军官连声催促了好几声,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哈蒙德上校走了过来,牵起妻子的手,帮她轻轻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好了。”他劝道,“我们走吧。”

      那天下午,詹姆斯和托马斯追着那辆载着父母的汽车一路跑到了彼得罗夫的大门口。托马斯最后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黑色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合拢,而那辆汽车渐渐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他跪在雪地里歇斯底里的哭着,膝盖早就冷的没了知觉。詹姆斯把他搂得紧紧的,同样隐忍地流着泪水。他们的泪水挂在脸上,还没来得及滴下,就被冰冷的寒风吹干了。

      这时,詹姆斯突然想起,以前他们的父亲总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波尔肖宫,那个时候他们也是像今天这样一路把父亲送到宫殿门口。又数着日子地盼着父亲能够快些回来和他们团聚。

        可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否还能再回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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