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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盾冬/火TJ】风雪夜(1)

      Summary:詹姆斯与托马斯是末代王室的两位王子,他们同父母被囚禁在彼得罗夫一座与世隔绝的宫殿里,而史蒂夫与约翰尼则是看押国王一家的士兵。

      【1】

       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古尔加诺夫追踪末代王子的故事已经有些年头了。这十几年来,他顺着线索遍寻罗斯每一个角落。拜访过士兵、家庭教师、御医和普通的农民。同这世界上的许多人一样,他相信着那个美丽且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两位王子——詹姆斯与托马斯,并未在那场修道院的大火中丧生。他们在一位士兵的帮助下逃往图拉,一直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现在,这漫长的寻觅终于有机会抵达终点,他收到了一个消息。在图拉北部一个名叫“珍珠”的小村庄里,生活着一个奇怪的家庭。他们是两对兄弟。道格拉斯兄弟年长些,当过兵,弟弟因战争少了一条右臂。而年少的霍兰德兄弟,令古尔加诺夫真正感兴趣的是:据说他们长得像极了哈蒙德王室的两位王子。

       图拉位于罗斯的西北部,气候寒冷,人口稀少。算不上什么丰饶富庶的国家。最初,古尔加诺夫一直推断王子们会前往塞庭堡投奔自己的外祖母,又或是去他们的叔父、基利波国王塞拉斯那里寻求政治庇护。可是,他们偏偏选择了一条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一条与优渥的王室生活一刀两断的路。

       古尔加诺夫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在辉煌的云霞之下,一道银线曲折地穿过落满积雪的壮阔平原,折射出淡淡的银红色的光芒。那是冰封的波尔多纳河。在它的身后,忧郁的山峦正飞速地向后退去。山脚下零散分布着一座座木屋,四周拱卫着洁白的云杉和橡树。

      在古尔加诺夫的膝盖上摊开着一本笔记,中间夹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一对穿着水兵服的兄弟正在眺望大海。哥哥歪带着一顶海军军帽,双手又牢又稳地将弟弟抱住,显然是做惯了这种事情。而弟弟,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纤弱的手臂里正睡着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

      那是属于哈蒙德家庭的最后一段欢愉的时光。他们乘坐米涅瓦号邮轮前往基利波,同王室亲戚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夏天。四个月后,在军队和临时政府的胁迫下,国王宣布退位,终止了一个辉煌家族对一个庞大帝国近四百年的统治。

       灿烂的夕照透过车窗投射在那张旧照片上,仿佛那两个无辜的男孩再度复活,他们的脸上重现出迷人而健康的红晕。

       列车缓缓驶入站台,掠过车窗外一张张饱含期待的面孔。空气里有一股清冷的味道,还有站台上售卖馅儿饼的小车散发出的香气。怀揣着过度兴奋之后的疲惫,古尔加诺夫走下了火车。久别重逢的人群是人间最幸福的景象。可他偏偏是最孤独的。他走的很急切,甚至没注意到鞋底粘起了一张报纸。

      珍珠村离火车站大约十五公里左右。今天晚上有暴风雪,没有车愿意往村里走。古尔加诺夫用不熟悉的的图拉语讲了半天,最后终于以三倍于寻常的报酬说服一位司机载他去那儿。车行到一半,天空忽然毫无征兆地下起雪来。司机大声诅咒着这糟糕的天气。汽车开始在泥泞湿滑的道路上缓慢地行进。

      “这儿只有这一条小路通向村里吗?”古尔加诺夫磕磕绊绊地问。

      “是,可是您看看,这哪儿算得上是条路?”司机抱怨道,“平常很少会有人愿意往乡下走。都是那里的人上城市里采办日用品。您还是我载的第一个去那儿的外乡人,您是探亲还是访友?”

      “算是访友吧。”古尔加诺夫不愿多说,接着又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村民们靠什么谋生?”

       “要我说,那里也不算是什么穷乡僻壤,只不过是出城的路在冬天常常被大雪覆盖,所以村民们很少和外界有接触。我在夏天的时候去过那里一次,空气里处处飘满了苹果花的香气。那里产的苹果有点酸,适合用来做馅儿饼和蛋糕。”

       “那你听说过那里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没?”古尔加诺夫好奇地向前倾着身子,引导性地问,“比如有什么外国人几年前突然在那里定居了?”

       “您说的到底是几年前呢?”司机漫不经心地问,“做我们这门生意,每天人来人往听过的事情可太多了。像是这种事情,就算是听过也忘了。”

       古尔加诺夫失望地向后靠了回去,心里像是车窗外的雪原一样空落落的。

      “不过,我倒是听我的同行说。大概在两年前,他曾经载过一位举止高贵的夫人往那儿去过一次。”

      “什么样的夫人?”古尔加诺夫飞快地问。

      “他说那位夫人是他生平所见过的人中最为斯文慈雅的。还断定她肯定是位贵族。”司机不懈地嗤笑了一声,“现在哪儿有什么贵族?我看他是白日做梦,载到断头台下的女鬼了。”

      古尔加诺夫不再说话了,他在心中沉默地盘算着自己的事情。罗斯流亡在外的贵族并不少。那么那位夫人会不会就是他们其中之一,怀揣着同他一样的侥幸心理,来到珍珠村寻找她的亲人呢?而她又是否找到了答案呢?

        雪依旧下得不停,一如多年前那个革命军冲入王宫的可怕夜晚。同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在古尔加诺夫心中,革命如同一簇可怕的火焰。它虽然照亮了黑暗中的国家,却同样也焚毁了它。许多罗斯人如今旅居在外,过着没有祖国的流离生活。即使他们有着旧时代的翩翩风度、令人倾慕的才华,可他们依旧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在任何一片土地上都找不到归属。

       哀寂地终于故土,还是孤独地流于异乡,这两者到底哪一种更为痛苦?古尔加诺夫难以分辨。他致力于寻找两位王子,也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孤独的漂泊者,想要奋力振臂抓住那么一点儿过去的影子罢了。

       顺着漫天的风雪,汽车前方渐渐隐约能看出那么一点灯火的影子。过了一会儿,汽车停了下来。古尔加诺夫提着行李下了车,向这座小小的村落投下匆匆的一瞥。在雪夜灰白的色调中,整个村落变得朦胧而模糊,令人看不分明。

       古尔加诺夫打算先找一户农家投宿。他顺着村中的小路走了几步,最终选定了一栋连带着宽敞院落的木屋。院子里种植着一颗颗高大的胡桃树,此刻落满了天鹅绒般的积雪。树下是一架秋千,或许还有一些花草,但此刻尚都沉睡着。

       古尔加诺夫走上楼梯,敲了几下那扇结实的木门。门内主人应答地很快,几乎是忙不迭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古尔加诺夫听出他的脚步急促,声音热切,似乎是早就料到会有人在这个漫天风雪的夜晚前来投奔。

       很快,木门被打开了。迎接归客的温暖和蛋糕的香气瞬间涌向了寂寂深夜。屋主是个年轻人,此刻倚靠在门边,颇为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古尔加诺夫。

       古尔加诺夫微微愣了一下,在习惯了晦暗的夜晚之后,屋内橙黄色的灯光刺痛了他疲惫的双目。可他又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睁大,好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容貌看个清楚。

      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那双同样也在打量着他的眼睛,嘴唇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那双眼睛难道是出自波的尼亚湾的冷硬锐利吗?难道不是只有他故乡的丰忒河才能孕育出如此明亮而柔和的碧绿吗?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狂喜的声音在古尔加诺夫的喉头间强烈地滚动着。若说就在刚刚他还对那个消息有过一丝不抱期望的悲观,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开始真心实意地感激上帝。

       “他”,那个年轻人站在橙黄色的光芒里。似是从某个遥远的时代款款走来。一滴心酸的泪水慌张地从古尔加诺夫的眼底滴落,混合着冰冷的风雪,在他的脸颊上缓缓蔓延开来。

        “先生,您找谁?屋外天寒地冻,无论如何,请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年轻人侧过身子,让出了通向温暖与安全的一条小路。他平和而从容地对待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使用的是流利标准的图拉语。可古尔加诺夫却深信,自己分明从那起承转合的语调中听到了一丝丰忒河缓缓流淌的轻吟。    

       古尔加诺夫被请进了屋内,桌下伏着一条猎犬,看到陌生人便立刻发出了恫吓。木屋主人安抚了几句,它便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只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旧警觉地盯着客人瞧。

      木屋被收拾的朴素、整洁且雅致。墙壁上挂着一些系着红丝带的松果,还有乡间特产的、泥塑的小玩意。门边是传统的砖砌炉子。炉上晒着刚洗好的衣服。炉前的小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做饭用的铁锅、茶炊和铁罐。炉灶里烘烤着新鲜的面包,此刻正散发着小麦的香气。屋主人为古尔加诺夫端来了面包和茶,接着又熟练地煮起了汤。

      “您叫什么?”他问,“听您的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

      “ 我叫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古尔加诺夫,来自白夜城。”他一面回答,一面观察着屋主人听到白夜城三个字时的反应,“您叫我廖莎就好了。”

       “那么,廖莎,您来这儿是为了探亲吗?”屋主人背对着古尔加诺夫,缓慢地搅动着锅子里的土豆。他声色如常,仿佛没去过、也没听说过白夜城这个地方。可是古尔加诺夫并不甘心,若是那位屋主敢转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的话,那他一定能从他的眼睛里找出破绽。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两个人。”古尔加诺夫回答道,“对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我叫维维安·霍兰德,您就叫我维维安吧。”他答道。

        “您的名字听起来像是这里人。”古尔加诺夫忍下心头的激动,话锋一转,“可是您长得却不像是这里的人。你像是我们那儿的人,罗斯人。”

         霍兰德将锅子从炉灶上取了下来,找出碗开始帮古尔加诺夫盛汤。土豆汤被做的很浓厚,金色的汤汁被舀在深色花纹的木碗里,散发出平凡却浓郁的香气。他将汤端了过来,微笑着说,“那可谓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了。”

       霍兰德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他的容貌曾被古尔加诺夫反复观察过数次,并熟记于心。他像照片上十六岁的詹姆斯王子,可却不会是他。那么他便极有可能是托马斯,算起来,托马斯王子今年应该二十三岁,正好与霍兰德相当。

      “您自己一个人住吗?”古尔加诺夫试探地问。

      “还有我的哥哥和两个朋友。不过我的哥哥前几天和一个朋友去了首都布科有点事儿要办。另一个朋友也进城了,所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刚刚您敲门,我还以为是他回来呢。”他取出刚烤好的面包蘸着汤汁吃进了肚子里。动作和古尔加诺夫一模一样。他不知道图拉人是否也是这样吃汤和面包,他只知道这是他们罗斯的吃法。

       “您来这里找谁呢?镇上居民不多。如果你能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或许能帮得上忙。”霍兰德热心地说。或许他是许久没有接待过访客了,所以才会格外古道热肠。他的眼神非常柔和,令古尔加诺夫情不自禁地对他抱有着亲切的好感。

        “是两个很久之前就失踪了的人。”古尔加诺夫暗示性地说。他找出了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递给了霍兰德,“他们是一对兄弟,我们罗斯以前的王子。”

       霍兰德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张照片。他的容貌和照片上十六岁的詹姆斯如同镜子里的人与像那样完美地交映在了一起。古尔加诺夫观察到,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了,拿着照片的那只手微微有点不稳。

      他将照片递还给了古尔加诺夫,低声说:“王子怎么会在这种乡野间生活呢?更何况,我听说罗斯的王室都被处决了。”

      “政府是这样说的。可是在民间却流传着另一种说法。这件事情一直存在着诸多疑点。在我看来,他们活着的可能性更大。而且说不定就在这里隐居着。”他故意不收起照片,而是正对着霍兰德摆在了桌上,“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您想听听吗?权当做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吧。”

       霍兰德再度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平静的像是深邃的海洋。只有盯着它们仔细看向深处,才有可能看到从中找出深深藏于海面之下的暗涌。“那么,就请您说说这个故事吧。”

       古尔加诺夫在霍兰德目光中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挺直了脊背,开始了这段漫长的讲述……

       1917年2月17日是哈蒙德上校一家前往郊区彼得罗夫宫的日子。临时政府特意派了几名士兵来接他们过去。其中包括年轻的罗杰斯兄弟。哥哥史蒂夫上个月刚刚满二十岁。而弟弟约翰尼不过十七。

      “我都要冻僵了。”弟弟对哥哥说,“他们怎么还不出现?”

      “再等等吧。”哥哥劝他,“他们人多,总是要准备得久一点。”

       雪落满了花园,黑色大理石喷泉早已干涸,此刻积蓄着干枯的落叶。几乎是一夜之间,这座美丽的园林和它身后的宫殿迅速地衰朽了。当年轻的士兵们驻足在橡树下时,他们以好奇的目光热切地洞察着曾经身为典范的园林。却只窥测到了某种东西正在这里飞快地流逝着。

       又过了一会儿,上校一家总算出现了。哈蒙德夫人挽着丈夫的胳膊同他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是他们的大儿子詹姆斯。年仅六岁的托马斯和哥哥手牵着手,正好奇地抓着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就在两个星期前,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国王、王后和王储。可现在,他们只是哈蒙德上校和他最普通的家庭。

       他们谨慎地望着眼前背着步枪的士兵们,依旧保持着王室的风度。只有最小的托马斯还是怯生生的,他揪住哥哥的衣服,躲在他的身后,露出眼睛忐忑地盯着离他最近的约翰尼瞧。

       约翰尼垂下眼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吓了他一跳。

      “上校先生。”史蒂夫朝哈蒙德上校敬了礼,礼貌地说,“我们该启程了。”

        哈蒙德上校木讷地点了点头,接着挽着妻子上了汽车。两个孩子坐在了他们身边。詹姆斯和父母一样沉默着,可托马斯却总是在说话。托马斯出生在最动荡不安的年头,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哈蒙德夫人几乎从没允许他踏出过波尔肖宫半步。宫殿外的世界对他是陌生而新奇的。生平第一次,他见到了商店的橱窗、蓝色的邮局、和带着头巾、在街上售卖苹果的农妇。

      “妈妈,你看。”他开心地指着窗外,“那些孩子们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食物?”

      没人回答他,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托马斯好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她的两只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目光忧心忡忡。她病了很久,脸上总是浮现出病态的苍白。此刻更让托马斯感到有些害怕。

       詹姆斯握住了托马斯的肩膀,轻柔地环抱着他,“如果累了就靠在我肩膀上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他小声说。

      雪依旧没有停,时间滑入了寂寂黄昏,在湿润的寒风中结上了一层滞涩的冷霜。随着夜色渐浓,沾了雪的湿滑道路变得愈加危险难行。汽车减慢了速度,使这迢遥的旅途变得愈发令人难以忍受起来。坐在前排的史蒂夫稍稍转过头,发现小王子托马斯早已睡熟。而詹姆斯则解开了大衣,将睡在他肩头的弟弟更安全地环在了怀里。

       对于彼得罗夫,哈蒙德上校一家并不陌生。那里是历代国王躲避繁冗政务的世外桃源,即使是在夜晚格外漫长的冬季,灯火通明的宫殿也往往燃烧着春日般的欢愉。可是今天,在蛛网般的风雪里,彼得罗夫显得格外阴沉寂寥,只有少数几个窗户亮起了灯光,仿佛是在等待着久违的主人。

       临时政府准许上校一家携带的随行人员很少。除了一名御医和一名家庭教师外,总共也不过三位女仆随行。汽车停靠在宫殿前的院子里,上校一家一个一个地下了车。大家立刻开始搬运行李。最小的托马斯身高不过两尺【1】,却提着一个足有身长一半的小木箱。史蒂夫走过去想要帮他,却被他拒绝了。他稍稍向后仰着身子,努力不让箱子沾上半尺高的积雪,看起来笨拙得有些可笑。他的声音在冰冷的夜晚有点微微发抖,可依旧是快乐而富有礼貌的。“谢谢您,这里都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要自己提。”

       站在一旁的约翰尼听到这句话时忽然回过头,怀疑地盯着托马斯的小木箱看了几眼。和大部分的士兵们一样,年轻的约翰尼对哈蒙德上校一家怀抱着敌意和警觉,哪怕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无心之语,也足以引起他们身为战士的警惕。

       仆人们少的可怜,收拾房间也必须要男孩们亲自动手。托马斯年纪小,却总是跟在詹姆斯身边忙前忙后。他打开自己的小箱子,一样一样地细数着他的宝贝。一只他父亲送给他的玩具兔子、一摞家人的合影、一本日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太昂贵的玩具和从波尔肖宫带来的、早已干枯的枫叶和玫瑰。

       托马斯还小,他尚不能完全理解发生在家庭和国家上的变故。他只知道害怕,躲在詹姆斯和父母的背后无助地哭泣。那天军舰的炮火在天空中燃烧,临阵倒戈的宪兵队和起义军冲进了宫殿,四处都是高喊着革命口号的野兽般的吼叫。托马斯吓得不敢哭出声,只能抱住詹姆斯的胳膊小声地抽噎。他们的小狗是挡在最前面的,一直忠诚地守护着自己的主人。后来,詹姆斯看到其中一个起义军端起了枪,于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捂住了托马斯的眼睛。陪伴他们的小狗死了,地上流着一滩血,就连詹姆斯自己都在颤抖,可他自始至终地不敢放下双手。他怕托马斯看到,他是个孩子,一旦看到了,他这一辈子都会有抹不去的阴影。

     “托马斯。”詹姆斯放下手中的事务,爱怜地抚摸着他满头的卷发。“让我们谈谈好吗?”

       托马斯从昏睡中抬起头,困倦而不解地望着他的哥哥。“谈什么呢?”

       詹姆斯坐在托马斯身边,将自己摆在一个与他同等的位置上。他想把这场谈话变成两个同样深处险境的普通人的对话。可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地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托马斯脸颊边睡出来的红印。“托米,我的好弟弟,现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你能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吗?爸爸不再是国王,而我们也不再是王子。”

     “怎么会呢?”托马斯问,“如果爸爸不是国王,那谁会是国王?”在他的眼里,父亲生来就是做国王的。就和有人生来就是农民、士兵、贵族一样。他从没想过父亲还可以不做国王,因为他的爷爷和祖辈都是戴着王冠走完这一生的。

     “不会再有国王了。”詹姆斯轻轻地告诉他。

     “我不懂。”托马斯说,“如果没有国王,国家怎么运转呢?”

     “有很多很多人帮着它运转。不过,那就不是我们能够关心的事了。”詹姆斯答到,“因为我们必须在这个宫殿里呆上一段时间。而且一步也不能离开。”

     “一步也不能离开?我们再也不能去海边度假了吗?”托马斯难过地问。

    “我想不能了。”

    “那坐游轮去塞拉斯叔叔家看马戏团也不可以了吗?”

    “至少现在不能了。”

       托马斯撇了撇嘴巴,几乎要哭了,“那等春天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回王宫看温室里新开的玫瑰花了吗?”

       詹姆斯摇了摇头,“我们只能呆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为什么?”托马斯红了眼眶,抬起手用力地揉起了眼睛。他本能地从詹姆斯的话中感受到了恐惧和危险,即使他还并不怎么明白囚禁和牢房,可他却能体会到失去自由的苦涩。

     “因为爸爸不再是国王了,所以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有很多人想要伤害我们。可我们一时又走不了。所以不得不呆在这里。”

     “但是爸爸是国王的时候,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我们?”托马斯站了起来,一把搂住了哥哥的脖子。詹姆斯的肩膀渐渐变得湿哒哒的,沾满了他的泪水。“巴基,我害怕。”

        托马斯并不能够理解,出于自身的软弱和对政治的冷漠,哈蒙德上校无意中将国家带入了一个可悲的境地。在他看来,他的父亲是个温和慈祥的男人。他会亲切地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说您好,无论他遇到的是军官还是园丁。

       詹姆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右手一下一下地、哄劝般地拍着托马斯的后背。有些事情总是难以解释的。比如父亲为什么不再是国王,比如他们为什么要被关在这儿、被士兵们监视着,又比如为什么他们天生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曾经住在豪华的宫殿里,可现在偏偏又丧失了自由。对于这些问题,或许连他们的父亲和母亲都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詹姆斯只知道,无论他们在哪儿,他们一家人都是难以分割的。他必须肩负起责任,照顾好他的弟弟、父亲、和时常患病的母亲。

     “托米,别哭了。”詹姆斯环抱着他,声音轻柔地如同在唱一首摇篮曲。托马斯渐渐止住了哭声,眼泪沉默地流着。两只手依旧紧紧地拽着詹姆斯的衣服。“我在呢,托米,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我对上帝发誓,我会照顾你,保护你。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詹姆斯为托马斯擦干了眼泪,直到将他哄睡着后才渐渐地放松下来。他疲惫地望着窗外的夜色,风雪止住了,天空中露出了舒朗的星光。而他们的命运或许正如同那些星星一样闪烁不定,在白夜城的冬日里,随时都有可能被乌云遮盖。这是哈蒙德家庭在彼得罗夫的第一天,除了幼小的托马斯之外, 父亲、母亲和詹姆斯一夜未眠。他们思考着自己的命途,满怀担忧,却都无可奈何。

       TBC

【1】一俄尺=71厘米,六岁的托马斯身高不足一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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