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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间的梦,是狂野的风

【盾冬/火TJ/EVANSTAN】夜半私语时

       文手挑战,满100个赞写一个短篇。我赶在万圣节写完,同时也是给大家的万圣节贺文。

     正文

     我在俄国留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口语课。我的口语老师维拉尼卡·弗拉基米诺夫娜三十岁左右,典型的斯拉夫长相,很健谈,经常给我们讲一些发生在俄罗斯、口耳相传的故事。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好奇问她:“维拉尼卡·弗拉基米诺夫娜,您说的这是真的?”

       她总是含着一丝隐秘的笑意回答我们:“或许吧,不过孰真孰假,只有上帝他老人家才能知道了。”

       1  列宁格勒回魂夜(盾冬)

       有次列宁格勒围困战纪念日里,她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趣事。说是以前有个在列宾美院学习的学生,叫史蒂夫·罗杰斯的。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在感情上不善言谈。他暗恋自己的发小,在列宁格勒大学文学系读书的詹姆斯·巴恩斯,为此放弃了芝加哥艺术学院的录取,考取了列宾美院(美院与列宁格勒大学相距不过十几米)。有点幸运的是,詹姆斯·巴恩斯也偷偷地恋着他,但不幸的一面是,巴恩斯这样聪明伶俐的家伙在爱情面前也犯了傻。他没注意到隐藏在史蒂夫心底、其实已经昭然若揭的嫉妒、渴望和羞怯,还以为自己爱的一直是个直男。他们两个就这样心怀着对彼此的爱意却未曾开口,白白错过了好几年的时光。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詹姆斯非要带史蒂夫去酒吧转转,还说要给他介绍几个漂亮姑娘。詹姆斯是出于什么心理故意对史蒂夫说出这番话呢?我们不得而知。唯一肯定的是,他心底里的真实想法肯定不是这个。虽说俄罗斯有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可是要把史蒂夫交到她们手上?詹姆斯可不敢放心。他是看着史蒂夫从一只蝴蝶都能扑倒的鸡仔样长到现在的,就像精心呵护着一株脆弱又顽强的小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现在有人想半路杀出来截胡?不行,詹姆斯绝不同意。

       彼得堡的秋天比起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温和。还没到下雪的时候,街道上干干净净的,空气湿润但又不会冷得过分,八、九月份的云层格外稀薄,偶尔也能撞到万里无云的好运。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开始变黄,偶尔会飘下几片金色的落叶,像是穹顶之上无意散落的诗篇。

       他们最常搭的那班车停运了,詹姆斯装模作样地跺了跺脚,嘴里把无辜的市交通局数落了一通。史蒂夫温和地安慰他,说我们不妨步行,反正附近有很多酒吧。

      “可是只有那一家有我喜欢喝的饮料!”詹姆斯坚持要去四线之外,距离很远的那一家。

       史蒂夫对所有酒吧都敬谢不敏,但他对詹姆斯所说的那一家倒是有点印象。因为那里有软硬适中、最适合用来折小动物的餐巾纸。

       每次詹姆斯声称要给史蒂夫介绍姑娘,结局都是史蒂夫一个人在角落里嫉妒地看着灯光下被围起来的詹姆斯,手里折叠着手边的餐巾纸。

      慢慢他找到了规律,野鸭子酒吧的餐巾纸太硬,像硬纸板改造的,只能折最简单的小船,白夜酒吧的餐巾纸又太软,像稀稀拉拉的纸浆。只有四线外的那家酒吧的纸不仅能折出动物,还能折出玫瑰花。

       有一次,他终于靠着一朵纸玫瑰吸引了一个姑娘的注意力。她拿着一杯酒,声音温柔地暗示史蒂夫她对他的小把戏很感兴趣。史蒂夫想了想,手伸进大衣口袋,在姑娘羞涩的目光里掏出的一包餐巾纸。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教你。”

       最后那个姑娘气急败坏地对着那朵纸玫瑰点开了打火机,詹姆斯还为此嘲笑了史蒂夫很久。

       或许是因为星期五晚上的缘故,街道上的行人很少。詹姆斯在这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不得要领地摆弄起来。他照着史蒂夫的方法叠来折去,最后掌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圆咕隆咚的废纸团。

     “送给你。”他看着史蒂夫,十分认真地说道。

      史蒂夫笑了笑,拿起纸团,扔进了手边的垃圾桶。

     “嗷……你伤了我的心……”詹姆斯捧着胸口,装作十分痛苦地皱紧了眉毛,“你不接受我爱意的馈赠,还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你这个狠心的人,你的心比铁块还要坚硬冷酷。”

       史蒂夫望着浑身是戏的发小,好笑地说:“巴基,每次你这样说的时候,脸总会鼓起来,活像只受惊的河豚。”

       詹姆斯鼓着眼睛愣了几秒钟,突然笑闹着从史蒂夫的背后扑了上去。史蒂夫干脆微微俯身,双手扣住詹姆斯的大腿,把他背了起来。

     “喂!”詹姆斯扯着他的围巾,拍着他的肩膀说:“把我放下去。”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是你自愿跳上来的。”

     “混蛋,要是让别人看到了。会把我们当成同性恋。”

    “那有什么关系?你害怕吗?”

    “他们会用石块砸我们的头。”

   “没关系。”

   “他们会大呼小叫,把警察找来,我们就不得不去蹲牢房。”

   “这也没关系。”

   “哦?你的意思是,你是个既不怕坐牢又不怕死的硬汉咯?谁给你的勇气?伊利亚穆罗梅茨吗?”

       史蒂夫不说话了。

       他不知道他该不该直接告诉詹姆斯,伊利亚并没有从神话中穿越出来给与他这个现代小伙子多少愚蠢的勇气。但每当他和詹姆斯在一起,他就知道,自己内心总是燃着一团火,那团火焰令他无所畏惧。

       詹姆斯把脑袋搁在史蒂夫的肩膀上,听着他呼吸的声音,望着他那两道微微皱起的深色的眉毛和紧绷的肌肉。他在思考着回答。

       詹姆斯把两只手环得更紧,好像他抱着的是深海中的一座孤岛。乌云在他头顶悄悄地变换着形状,最终遮蔽了月色。除了昏黄的路灯外,整个城市再没有一丝光亮。

       得不到答案或许也没有关系,詹姆斯在心里偷偷地想,时间总是还有很多。

       他只希望这条路能走得尽可能的慢一点,最好永远也没有终点,永远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打破这一刻的静谧安详。

       这时,史蒂夫突然停下了脚步,轻声唤他:“巴基?巴基?”

    “怎么了?”

    “你看前面的树林。”

       詹姆斯不解地望向远处,那里修了一座小小的公园,在黑夜里闪烁着幽微的蓝光。公园中央伫立着一座纪念碑,碑上刻着1941-1945,碑前有康乃馨和昼夜不息的长明火。说明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

       在那座小小的公园里,罕见地聚集了上百号人。他们无一例外地穿着旧时的军装,面无表情的灰败面孔被诡异的蓝光映照着,僵硬得像是白蜡。

      詹姆斯松开史蒂夫,跳回地面,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他们穿的不是俄军制服,他们的上衣口袋上绣得是鹰与纳粹符号。那是纳粹的军装。

    “我了个老天爷……”詹姆斯倒吸一口冷气,“史蒂夫……咱们莫不是见鬼了吧。”

       史蒂夫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说:“别出声。”

       他们躲在阴影里,偷窥着这支从泥土中复活的德国军团,正如同七十多年前一样,整齐地迈向一片混沌幽暗。

       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又将奔赴一个什么样的战场。他们的灵魂好像被留在了这道岁月的夹缝里无法解脱。只能年复一年地像今天这样整装待发,一遍遍地走向自己注定的命运。

       詹姆斯偷偷扯了扯史蒂夫的围巾,暗示他们现在可以立刻开溜。他注意着眼前的动态,小心翼翼地后退,却完全没留意自己的身后。一大片醉鬼留下的空酒瓶在他脚下接二连三地坍塌滚远。整个世界突然屏住呼吸,只有碎玻璃相互碰撞的声音还在天地之间回荡。

       詹姆斯几乎绝望地看到整个幽灵军团在一刹那间回过头,冷冰冰的目光像蛛网一样铺天盖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快跑!”詹姆斯大叫一声,拉起史蒂夫的手,迎着夜色一路狂奔起来。

       夜色滑入时间,街道上下起浓雾,圣彼得堡像是影子一样在黑夜里闪烁,回溯,倒退到1945年某个普通却又危机四伏的时刻。隔着浓雾和乌云,詹姆斯似乎听到了防空警报和枪响。

       道路两侧的房屋被天空投下的导弹炸开,空气里弥漫着漂浮的尘土。整座城市在燃烧,燃烧成詹姆斯绝对不会想象到的模样。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想停下来,对史蒂夫大吼这是幻觉!我们根本没有必要逃跑!可是当一颗炸弹在他们咫尺之处炸开时,飞溅的玻璃碎片划过他的脸,差一点就扎进他的眼球……好像他真的差一点就要命丧此处。

       妈的!还有什么可说的。詹姆斯骂了一句脏话,他紧紧握住史蒂夫的手,跟着他穿过一条条燃烧着炮火的小巷。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但詹姆斯的脑洞总是大得惊人,只要是和史蒂夫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总能把一切狼狈幻想成某种浪漫。

       有那么一瞬间,詹姆斯甚至都忘了他们身后还有一支致命的军团。他把这次奔逃看做一次私奔,想象着自己和史蒂夫是普希金笔下被父母拆散的苦命鸳鸯,约好在今天一起搭乘火车离开,却不巧遇到了双方父母派来的追兵。

       他们最终逃入了另一片公园,借着树影隐藏自己的踪迹。这个奇特的夜晚如此荒诞不经,以至于詹姆斯以为这会不会是一场梦。他摇晃着史蒂夫的手说:“史蒂夫,你快掐掐我!你掐我我说不定就醒过来了。”

       史蒂夫好笑地捏了捏詹姆斯的脸,他的手暖洋洋的,捏得詹姆斯竟然有点不能自已,他握住史蒂夫的手,像是磕了猫薄荷的猫似的说:“你再用力点,再用力点!哎哟!真疼!不是梦!”

       他望着史蒂夫,绿眼睛里映照着一点蓝色,突然伸出了自己罪恶的双手,“我再捏捏你!”

     “别闹了,巴基……”

     “不……你得让我捏捏看!”

       他抬起手,食指轻轻戳了戳史蒂夫的额头,与其说是在捏,倒不如说詹姆斯是在认真又温柔地勾勒着一片美丽的土地。他想象着他们小时候一起在镜子前比身高,那张总是义愤填膺、骄傲可爱的面孔怎么就突然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史蒂夫突然握住了詹姆斯停留在他耳畔的那只手,他的指尖因为触摸到岁月的温柔而微微发烫。

       詹姆斯回头望着远处,无望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我们今天会被幽灵军团杀死。”

    “这没关系。”史蒂夫对他说。

    “或许我们再也回不去现实世界。”

    “这也没关系。”

       詹姆斯被史蒂夫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有点胸闷,他戳着史蒂夫的胸口问:“那你倒是说说看,连丢掉性命都没关系,那到底什么有关系?你以为你是钢筋铁骨的超级英雄,掉下悬崖也能遇到世外高人传授芭芭拉能量?你死了就活不回来了!你这个大傻瓜!这个也没关系,那个也没关系,到底什么才有关系?”

       月亮在云层后时隐时现,斑驳的光芒照在了史蒂夫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他总是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已经认识了詹姆斯很久,久到今生之前。或许在这个浩瀚的宇宙之中,确实有生生世世的轮回,而他和詹姆斯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不断地相逢。

       在那些相逢中,必定会有生生世世的死亡。如果他们曾经死亡,而又将继续相逢。那么此时此刻的死亡又有什么可怕?唯一的遗憾是他依旧保持着羞怯的沉默,还没有把那个早就已经找到的答案悄悄传给一直在等着他的“同桌”。

       史蒂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朵不知什么时候折好的纸玫瑰,郑重地放进詹姆斯的手中。

     “是你……”他柔和而笃定地说,“你就是答案。”

       仿佛是一点经历了亿万光年才刺破黑暗的光芒,又或是宇宙、自我、时间在此刻终于得到最完美的解答和诠释。詹姆斯此刻感到心中豁然开朗。好像他过去的二十年时光正是为了这一句回答而存在。好像他和史蒂夫分别了太久,终于在此刻重逢。

       这时,从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了德国人的谈话。詹姆斯心里一紧,连忙拉着史蒂夫向树林深处走去。

       詹姆斯似乎不是第一次走进这片树林,这里的一草一木和羊肠小路都使他感到无比熟悉。他在心里犯了一阵嘀咕,却并未多想。直到史蒂夫突然拉住了他,低声说:“巴基,你听……”

       詹姆斯屏息静气,竖起耳朵。一段歌声从远处传来,像是火堆中窜出的火星,点燃了漫漫无际的深夜。那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几个人、而是几十人、上百人在夜色里举行欢乐的合唱。

     “我们是红色骑兵。”

    “能说会道的民间歌手把我们来传颂。”

    “歌唱那月色溶溶的夜晚。”

    “歌唱那阴雨绵绵的白昼……”

       在史蒂夫和詹姆斯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年轻的小伙子围着篝火高声唱着《草原骑兵歌》,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快乐,仿佛他们面前早已浮现了出辽阔的草原,和天空中融融的月色。

       詹姆斯蓦得想起,他以前坐车时常常经过这片树林。这里是一片墓地。石筑的棺材纪念碑前四时摆放着鲜花。这里埋葬着在列宁格勒保卫战中牺牲的一个团的士兵。

       原来,不仅仅是孤魂会在奇异的月夜复苏。就连牺牲的士兵们也时常苏醒过来,重新聚在一起,在故乡的月色下唱起最心爱的歌曲。

       纳粹的亡灵军团打断了这一刻的安详静谧,他们嘶吼着冲进树林,像是要把一切碾碎。手风琴和口琴被丢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步枪和手枪。那些高亢的、低沉的、年轻的、沧桑的嗓音此刻拧成同一股呐喊。“乌拉”他们高喊着祖国与胜利,朝着敌人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詹姆斯和史蒂夫躲进了灌木丛的深处。像是两个偷偷溜进电影院的小学生一样忐忑不安地观看着超出他们年龄范围的分级电影。

       树林里的炮火声震荡着大地。有的人倒下,又有更多的人前赴后继地涌现。最后,所有的声音被同一种声音取代,“俄罗斯!祖国!乌拉。”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云层悄悄散开,露出熹微的晨光。时间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收走所有残存的幻影。士兵们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空气里。

       史蒂夫和詹姆斯终于从灌木后走了出来。一切烟消云散,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石棺纪念碑依旧挺立在那儿,末端摆放着康乃馨花环,和依旧在燃烧的永明火。一切好像一场梦境,他们终于在沉睡许久后醒来。

       詹姆斯想了想,上前一步,将那朵纸质的玫瑰放在了墓碑底部。他读着墓碑上阵亡人员的姓名和生卒,想象着他是否在昨天夜里见到了二十岁的尼古廖什卡和十八岁的舒里克年轻的面容。他们长眠于此,在过去、现在、未来、以及时间的每一个缝隙里,永远守护着这片他们生存过的土地。

       史蒂夫在这时走了过来,轻轻握住詹姆斯的手。在彼此的目光里,他们扬起了同一种笑意。

       詹姆斯哼起了那首《草原骑兵曲》,他的歌声落在风中,象个鸽子似的朝远方飘去。

     “我们是红色骑兵。能说会道的民间歌手把我们来传颂。歌唱那月色溶溶的夜晚。歌唱那阴雨绵绵的白昼…”

      2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火TJ)

       苏联刚刚解体那会儿,经济很不稳定。但也有很多投机者意识到了商机,来到俄罗斯淘金。他们瞄准的对象主要是那些手握重要资料,却找不到买主的科学家们。其中,怀音·格兰特就是做发财梦的人之一。他不远万里从美国来到俄罗斯,是因为俄国人掌握了一种技术,它能摧毁钻石的价值神话。

       如同其他美国人一样,格兰特对苏维埃的认识建立在许多真真假假、耸人听闻的传说之上。对于红色政权,他不以为然。但对于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民,他倒是抱有一种友善的同情。

       一天傍晚,莫斯科郊外突然下起一场大雪,格兰特在这里迷失了方向。四处荒无人烟,唯有狂风呼啸。他又饿又冷地跋涉了很久,终于看到远方依稀出现了一点火光。他迈着最后一点力气迎了上去,叩响了那扇沉重老旧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舌头和头发都打着卷,他热络地请格兰特进门,朝着屋内快活地喊:“约翰尼,我们有客人了。”

       厨房里探出一个理着短发的脑袋,高声应了一句俄语。格兰特眯着眼睛,怀疑自己被雪光照坏了眼睛,看东西有点模糊。他依稀看到有人端来茶炊,摆好土豆。头发打卷的年轻人歉意地说:“抱歉,我们只剩下土豆了。”

       在寒冷的冬天,即使是浇着糖浆的土豆也可以算作是一道佳肴。但格兰特很困倦,他只喝了点茶,什么都没吃。

     “您不是俄国人吧?您不会说大舌音。”卷头发年轻人卷着舌头说道。

     “我确实不是俄国人,我来自美国……”

     “呀!托马斯,你请进来了一个布尔乔亚!”叫约翰尼的家伙装模作样地叫唤起来,“您来这儿干嘛呢?我们这没有粮食、没有财富、只有建设社会主义的一颗红心啊!”

     “你别胡说八道!”托马斯狠狠推了一把约翰尼,差点把他摁进盛土豆的盘子里,“抱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惯会胡说八道。”

      格兰特无声地微笑起来,苏联早已解体,电视台里的天鹅湖陪伴着人们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日子,可是在这两个孩子心里,他们所认同的还是他们出生时的那个祖国。

       他掏了掏衣兜,翻出两块糖果递了出去,“我这里有点夹心太妃糖,你们要不要吃?”

       托马斯还在犹豫的时候,约翰尼早已说了谢谢。他拿起糖果在灯光下映照着看了看,大声朗读着糖纸上的英文单词。格兰特注意到,他也不会发俄语大舌音。

     “您也不是俄罗斯人吧,”格兰特好奇地问,“至少,您不是俄罗斯族人。”

     “哦……我和托马斯,我们是这里的异类,”约翰尼笑着望向托马斯,好像“异类”在他心里是一个甜蜜而幸福的字眼,“您知道的,即使是在这里,也有偏离正轨、活在不正当生活中的人。”

     “你又胡说八道了。”托马斯含笑嗔怪道。

       约翰尼龇牙咧嘴地哎哟了一声,或许托马斯是偷偷踩了他的脚。

       格兰特笑着喝了一口热茶,装作没看到他们在打情骂俏。他早已看出,眼前这两个半大的孩子其实是一对甜蜜的恋人。就像老话中说的那样,唯爱与恐惧无法掩饰。

       窗外的风雪势头愈发猛烈,北风卷携着冰雪呼啸飞旋,一度遮天蔽日。

       格兰特望着窗外茫茫四野,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他对两个男孩说:“你们大概不知道吧,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时候,就在不远处十几俄里外的地方曾经坐落着一家医院。”

       两个男孩默不作声,格兰特依旧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神情。

     “名为医院,实际上却是一座监狱。那里关押着很多像车尔尼雪夫斯基这样被当局视作威胁的反叛分子,还有一些在当时被看作患有精神疾病的同性恋者。”

       托马斯神经质地打了个冷颤,勉强地笑了笑:“这风雪天可真是吓人……”

      “你别这么胆小嘛……”约翰尼奚落地说,右手亲亲热热地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给猫顺毛。

     “我是不是吓着您了?”格兰特抱歉地说,“其实我也是四处听来的,或许这只不过是一个故事。是被编造出来唬人的。”

      “我很好奇,”约翰尼说,“我很久没听过故事了。您不妨把你听到的说出来。反正这风雪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格兰特思考了片刻,梳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从从容容地讲了起来:“那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吧,有一天晚上,月光很好,医院的看门人晚上出来上厕所,亲眼见到几个守卫将两个年轻男孩的尸体拖出去埋葬。”

      “还有这种事?”约翰尼轻呼一声,低声问:“那两个男孩犯了什么错?”

     “我想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像您所说的哪有,不愿意过大多数人眼中正当的生活。”

     “我明白了,”约翰尼微微一笑,望着托马斯,像是解开谜语般得意地说:“他们是一对爱人,是么?”

     “是……”格兰特怅然地答道,“据说他们是一对爱人,还在上大学。其中一个很会弹钢琴,而另一个是市青少年足球队的前锋。他们自小形影不离,所以一切起初隐藏的很好。”

     “可是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格兰特轻轻叹了一口气,“故事里说,学校里有个姑娘爱上了足球运动员,她很美,又骄傲,还是个党员。以为自己一定能博得男孩的青睐。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被拒绝了。因为足球运动员对她说,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姑娘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发誓要查出他喜欢的是谁……”

     “她看到了……”托马斯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于是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校团委会,他们被发现了。期初只不过是警告和处分,可是两个男孩执意不肯放弃彼此,最终他们被送到了医院进行强行治疗。”

       约翰尼嗤笑一声,冷冷地说:“是啊,治疗,这是我们最擅长的领域。怎么会有异类不在红星的照耀下走到正途上来呢?这是不可理喻的。”

     “约翰尼,别再说了……”

    “托米,你怕什么?就让这位美国先生说下去吧,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治愈同性恋的。是用列宁?斯大林?还是耶稣基督的圣光?”

       在他克制、玩世不恭的语调里,格兰特听出了一丝尖锐的嘲讽。他看不清约翰尼的面容,只能模糊地感受到他的眼底燃烧着一种可怕的光亮。甚至比窗外的风雪还要令人恐惧。

       格兰特感到血液里流窜着一丝冷意,他想了想,缓慢地说了下去:“或许最开始的治疗还算温和,可渐渐的,“医生”发现那对这两个孩子毫无用处。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些极端的措施,用鞭子和棍棒把他们折磨的遍体鳞伤。”

      “他们住在牢房一样的小黑屋里。没有供暖设施、台灯和厕所,只有一个小窗户,偶尔会在白天投下一点光线,提醒他们外面还有更好的世界,只要接受治疗就能重新回到阳光下生活。但这两个男孩却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屈服。每天晚上,他们倚靠着同一堵墙彼此相互鼓励。擅长弹琴的男孩像小时候那样靠敲击墙面传递暗号,而足球运动员总是唱歌给两个人鼓气。后来,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把那个未来的钢琴家拖到结了冰的河岸边,把他的双手反复浸入刺骨的河水里,他的手指很快坏死,被强迫截肢。而那个足球运动员则被带到医务室,用针线缝上了嘴巴。”

      “求求您……别再说下去了……”托马斯摇着头,承受不住似的神经质地颤抖着肩膀,“这是两个傻瓜,或许他们早早屈服会更好。如果他们能像普通人那样结婚生子,那么他们说不定现在会在波修瓦剧院和莫斯科陆军俱乐部效力,他们太愚蠢了,太傻了……”

      “托马斯,你这么说,才真是个傻子呢,”约翰尼轻轻抚摸着托马斯的背部,伸出手帮他小心翼翼地擦眼泪,“好了,别跟个孩子似的说气话。这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而已。”

      “当然,”托马斯坚决地说:“现实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种故事只是夺人眼球……根本不可能发生。”

      “哦,你是个现实主义者……可我不这么想,”约翰尼抬起眼睛笑着看了一眼格兰特,语气轻快地问:“您说呢?”

       格兰特略一思忖,斟酌着答道:“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虽然站在背光中相爱很痛苦,可是不相爱,却更难以忍受……”

       不知何时,窗外的风雪止息了。月亮从云层背后透出光来。格兰特向两个男孩道了谢,便同他们告辞。他在雪地里跋涉了几十米远,突然转过头,再一次望向了那栋荒野里的小屋。约翰尼和托马斯依旧站在那儿,沉默地注视着他,不停地挥着手。

       他感觉自己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在清冷的月光下,托马斯高高举起的右手似乎有些怪异,而约翰尼的微笑着的嘴黑漆漆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嘴角一路流到了下巴。

       格兰特打了个冷战,对自己说一切只不过是一个错觉。他转头迎着月色,继续向远处的小镇前行。

       几天后,当他在白天回到这个地方时,发现那栋小屋早已不见了踪影。留在原地的只有一栋列宁的青铜雕像,围着层层叠叠的铁丝网,似乎早已废弃。可他高举的右手,依旧坚定地指向了远处莫斯科城高耸的红星。

      3 瓦冈诺娃学校的踢踏声(Evanstan)

       我的口语老师不太喜欢芭蕾,不过她确实为俄罗斯享誉世界的芭蕾艺术感到骄傲。有一次我们在涅瓦街散步,她指着其中一栋其貌不扬的建筑告诉我:“那就是瓦岗诺娃芭蕾舞学校。”

       我看向那栋淡黄色的建筑,胸中充满震动。瓦冈诺娃是马林斯基剧院直属舞蹈学校,曾经培育过太多彪炳史册的舞蹈巨星。在每一个芭蕾舞迷心中,它都意义非凡。

     “其实关于瓦冈诺娃,倒是有一个有趣的传说。我母亲初中时就听她的朋友们讲过。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这个故事依旧长盛不衰。”

       我对这个故事感到十分好奇,不住地央求道:“请您给我说说吧。”

       据那些在瓦冈诺娃学习的姑娘们说,每天入夜、学生们下课之后。其中一间练舞室的灯会突然自动点亮,教室里传来足尖撞击地面的声音,踢踏……踢踏……踢踏,像时钟在夜色里络绎不绝地回响。

       有人说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曾经有学生在这里跳窗自杀,自那之后,瓦冈诺娃便一直有鬼魂出没。可偏偏就有个叫克里斯·埃文斯的美国人不信邪,他和别人打赌,自己能在学校舞蹈教室睡一夜毫发无伤,如果他赢了,就能拿到面包店一整年的免费招待券。

       一天夜里,他顺着一道敞开的窗缝溜进了瓦冈诺娃。学校里空荡荡的,除了一楼值班室睡着的看门人外,只有寂静在四处回荡。和学校的盛名相比,瓦冈诺娃的内部装设看起来有点过于简朴了。木制地板有些老旧,踩上去便能听到吱吱呀呀的声音。被刷成淡黄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名宿的画像,克里斯不懂芭蕾,却觉得他们的眼睛在月色的照耀下有些过分明亮,简直像是活人的眼睛直接黏贴在画上似的。他打了个机灵,想起了那些瓦冈诺娃闹鬼的传说,便安慰自己不要瞎想,一边低头穿过了挂着画像的走廊。

       他顺着楼梯来到二楼。月光将空荡荡的走廊一分为二。一半依旧沉默,一半似乎眨动着目光。克里斯一边好奇地望着那一扇扇紧闭的教室,一边漫无目的地向走廊尽头走去。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克里斯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原来是他身后的一扇窗户被风吹开了。

       克里斯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起来。原来他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胆大包天,无所畏惧。

       他站在敞开的窗前,入迷地眺望着夜幕中的圣彼得堡。这里的夜晚并不像波士顿那样五光十色,它忠诚而内敛,仿佛一个羞怯的深闺少女,不愿对任何人吐露心绪。

       这时,克里斯的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起初。他还以为那是尚未入睡的行人又或是屋顶的鸽子,可是这声音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像是有什么人轻轻拍了一把克里斯的肩膀,他恍然大悟,浑身激起一阵冷战。

       他不安地转过头,看到身后的一间舞蹈教室似乎流露出一点可疑的光线,还有持续不断地、踢踢踏踏的声音。

       或许是哪个格外努力的学生依旧在这里练习舞蹈呢?克里斯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偷偷靠近了教室,将耳朵贴近门边,但除了踢踢踏踏的跳舞声外,他什么也听不到。

       克里斯鼓足勇气,敲响了舞蹈教室的门,他朝教室里高声问道:“是谁?是谁在那儿?”

      灯光倏忽间熄灭,走廊重新复于沉寂。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克里斯抬手抓住门把手,向右侧轻轻一扭,推开了教室的木门。

     “我要开灯了。”他对着模糊晦暗的虚空喊道。

     “不!别开灯!”教室里突兀地响起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似是从远处传来,怯怯的,听起来并不可怕,“请您别开灯……我……我有点害羞……”

     “可是我看不到您,您在那儿?”

     “请……请您别过来……”听起来他怕极了,好像克里斯才是那个大半夜突兀地出现在学校里、幽魂似的怪物,“对不起,我只是想多跳一会儿。过几天基洛夫剧院要来学校招募新舞者。我希望自己那时候能表现得更好……”

      基洛夫是马林斯基在苏联时代的旧称,不过克里斯并不知道。

    “您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叫克里斯,您呢?”

“我叫塞巴斯蒂安,”年轻人低声答道。

       在漆黑的、传说中闹过鬼的舞蹈教室里和一个看不见的人隔空说话——他后来回想起这件事,其实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甚至能把一个胆小鬼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当时在克里斯胸中冲击着的恰巧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浪漫,他没有觉得自己在冒险,而是把这次偶遇当成一次有趣、甚至有些过于可爱的艳遇。

     “塞巴斯蒂安,为什么你不在白天练习呢?难道你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我的家人都在哈巴罗夫斯克省,我在列宁格勒举目无亲,一直住学校安排的宿舍里。”他的声音柔和动人,谈吐坦率大方,又隐含着一丝脉脉的羞怯,另克里斯油然生出一股想要亲近他的欲望,“您呢?您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学校四处闲逛?”

     “哦……说起来挺可笑的。我和朋友们打赌,要在瓦冈诺娃呆一个晚上,刚刚看到舞蹈教室的灯亮着,我还以为您是阴魂不散地幽灵呢。”

       塞巴斯蒂安突然不再说话,教室里吹着一股渗人的冷风,又没有一丝月色,像是被一条黑色的网包裹住了似的安静、幽深。克里斯得不到对方的回音,忍不住困惑地问:“是我冒犯您了吗?”

     “不……”塞巴斯蒂安轻轻地说,“如果您赌赢了,会有什么好处呢?”

     “您听说过小阁饼店吗?我在那儿免费吃上一年。”

     “真幸福!”塞巴斯蒂安惊喜地轻呼一声,“我喜欢吃那里的鲱鱼卷饼和‘阿廖沙。’”

     “而我最喜欢‘伊利亚·穆罗梅茨’,因为那里的肉最多!”

     “您吃过‘一分钟’的烤肉卷饼吗?还有那里卖的甜菜沙拉……”

     “当然!”克里斯笑着答道,“我经常在那里买上一杯咖啡一个卷饼站着吃,用不了一分钟就能吃光走人!”

       在这样轻松的闲谈里,塞巴斯蒂安渐渐对克里斯放下了戒心,表现出自己的好奇:“您不是苏联人?”

     “我来自美国。”克里斯觉得有点好奇,苏联早就解体,可是塞巴斯蒂安依旧没有改口,不过也未曾多想,“我在格尔岑师范大学念书。”

     “美国?”塞巴斯蒂安好奇地、神往地念叨着这个单词,像是在含着一块糖果,“我从没去过美国呢……”

     “您从没出过国吗?”

     “我曾经去过巴黎,就那么一次,当时我们一起去巴黎剧院演出。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要结伴出行,身边还有看管我们的人跟着,时间又紧,所以我们最后哪也没去成。”

       看管我们的人?克里斯疑惑地想,怎么跟克格勃似的。

     “美国什么样?”塞巴斯蒂安好奇地问,“和列宁格勒像吗?”

     “可以说一点也不一样。”克里斯答道,“在美国有很多摩天大楼,到了夜里,整个城市处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街道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甚至比白天还热闹繁华。”

     “我听说过,”塞巴斯蒂安说,“他们说美国有玻璃房子。还有高大的摩天轮和跨海大桥。还有一种快捷餐厅,标志是金色的M,门前还有小丑雕像……”

     “您说是麦当劳吧!”克里斯大笑着说,“最近瓦西里岛也开了一家麦当劳!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吃。我带您去!”

     “可我怕我会发胖……”塞巴斯蒂安犹豫地说,“那些汉堡热量会很高吧……”

     “那等你参加完选拔我再带您去,偶尔吃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您真好……”塞巴斯蒂安的声音里闪动着柔和、明亮的光泽,令克里斯不禁心旌摇曳。

     “你想去美国吗?”克里斯好奇地问,“如果你想,我可以做你的导游。我家在波士顿,那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当然,我当然想……”他出神地、怅惘地说,“可是我哪也去不了。”

    “怎么会去不了?现在不是从前了,从列宁格勒飞往美国很方便,你只需要在莫斯科转机,或是直接从莫斯科出发就行。”

    “我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如果考入基洛夫,一半的自由就没有了。去国外演出的时候总有人跟着,排演的芭蕾剧目也是政府提前安排好的。无非就是《睡美人》、《天鹅湖》、《灰姑娘》,他们说剧院必须接受党的监督,这样才能确保艺术理没有颠覆和颓废的内容。”

    “您说的是政府吧,布尔什维克早就跟着列宁一起进历史的坟墓了。”

    “求您别胡说!”塞巴斯蒂安惊呼起来,又立刻压低声音,小心翼翼低说:“别胡说,学校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您会被当成间谍抓起来的。”

    “好吧……”克里斯对塞巴斯蒂安的恐惧感到困惑,他似乎还在害怕着那些早就已经消逝的旧日的尘埃,“你就这么害怕‘他们’吗?”

      塞巴斯蒂安轻轻应了一声,苦笑着说:“您是不是觉得我很怯懦?”

    “我只是有点不理解您为什么会害怕。您是遇到了什么糟糕的事吗?”

       塞巴斯蒂安突然沉默了下来,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里,克里斯耳边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到。

    “您不会相信的。”他悲伤地、无可奈何地说道。

    “我相信您,塞巴斯蒂安。”克里斯用一种坚定而富有力量的声音对他说道,“希望您也能这样相信我。”

       塞巴斯蒂安思忖了片刻,开始了他有些犹豫的、不太连贯的讲述:“……那个时候……有人来列宁格勒访问……是个美国人……市委邀请他来瓦冈诺娃观看演出。那时我只有十六岁,演的是罗密欧。演出结束后,我想和那个美国人握手,可他却拥抱了我,夸我是个天才。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那双眼睛不是普通人的眼睛,而是黑洞似的要把我吞噬。”

       他的叙述中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好像人在寒夜里打了个冷战,“后来,有一天,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找到我,说我得到了一个为党效力的机会。那个美国人很欣赏我的舞蹈,希望能和我做朋友。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国家安全委员会会帮助我,不遗余力地促成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当时懵懵懂懂,不知道他们到底让我去做些什么。不过既然国家和党需要我,我就要竭尽全力,这时我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我的。”

     “他们让你去做什么了?”克里斯连忙问道,他听出塞巴斯蒂安声音里的酸楚,心里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难受。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休息室里,那个美国人当时也在这儿。我对他说您好,他看着我说:‘您可真是一个艺术家。’他问我知不知道鲁道夫·努里耶夫。我说我知道,我见过他,他是一个很出色的艺术家。可是后来他背叛了苏维埃,去了法国。他问我想不想和鲁道夫努里耶夫一样离开这里,他说他能保证我去纽约芭蕾舞团跳独舞。”

       黑暗中突然爆发出了一声抽噎,听起来像是人的声音,又像是风在呜呜的哭泣,“我当时完全慌了神,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他。这个时候他向我走来,钳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倒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开始吻我的脸。我这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开始奋力反抗,踢蹬四肢,努力想要把他从我身上推开。可是他比我重太多……”

      他哽咽着,已经讲不完连贯的句子:“我咬了他……跑到门边……奋力地敲门……可是门从外面锁上了……他咆哮着向我扑来……我把心一横……从敞开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一阵冷风猛地吹打过走廊外那扇没有扣紧的窗户,黑夜凄凄抖动,发出一声凄惶的呜咽。克里斯的心跟着揪紧了,他不安地问:“后来呢?”

     “后来……”塞巴斯蒂安困惑地、缓慢地说:“后来我回到了学校,像以前那样跳舞。基洛夫剧院一年一度的招募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每天都在努力做着练习……我希望我能像努里耶夫那样离开这里,去巴黎……”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克里斯在此时悄悄摸到了电灯开关。一刹那间,整个舞蹈教室被刺目的灯光照亮。克里斯捂着眼睛,极力适应着白炽灯耀眼的光亮,向教室中央看去。

       那里没有什么塞巴斯蒂安,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一双白色的舞鞋,孤零零地摆放在木质地板上。

      END

鲁道夫·努里耶夫: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男芭蕾舞者之一,1961年赴欧巡演回国前突然向法国寻求庇护,最后成功脱离苏联,在当时西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小阁煎饼,即:Теремок,阿廖沙和伊利亚·穆洛梅茨都是不同口味的布林饼名称。

瓦岗诺娃:学校始于1738年,沙俄时代曾名为“帝皇芭蕾舞学校”,1957年改名为“瓦岗诺娃芭蕾舞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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